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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第七章 强尼道斯(第1页)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在抬头写了你的名字,但是这封信其实是写给我自己的。或许它能回答我一直追问却始终无解的一些问题。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有时我觉得自己就不该生在这个世上。这不是抱怨。我不惧怕,也不后悔。我只是非常迷惑,所以不得不追问。

我不明白人类,他们也不明白我。他们似乎活得很开心。可是在我眼里,他们生活的目标还有他们讨论的话题,只不过是块模糊的污渍,毫无意义,这块污渍甚至都不明白“意义”这个词的意义。我要对他们说,我想要的,是一种与众不同的语言。谁对谁错?这要紧吗?重要的是——能否架起一座桥梁。

我愿欣然为之献出我的全部,直至生命的终点,可他们却因为所谓的生存而轻易将其遗忘。他们所谓的生存——我一刻都不能忍受,一秒都不能。他们是什么?是愚昧的、三心二意的、未完工的生物?还是除了谎言别无答案的谜语?或者他们才是正常的、真实的,我才是那个不该存在的畸形的怪人。

我甚至都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只知道自己想感觉什么,但却不知怎样才能有这种感觉。它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描述。也许可以说是一种狂喜,但这个词表达得还不够完整。它无须原因,也无须解释。它完整而绝对。如果世间的一切有着同样的结局和同样的理由,如果那结局和理由可以是一个人,那么,片刻的生活便足以成为永恒。我只想要这种感觉,哪怕只有一秒也好。

可是如果我把这些说出来——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我会听到孩子、晚餐、足球、上帝,凡此种种。这些都是空洞的词语?抑或我才是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的生物?

我经常想死。现在就想死。不是绝望也不是叛逆。我想平静而欣然地默默离开。这个世上没有我的位置。我无法改变它。我甚至都没有让它改变的权利。但是我也无法改变我自己。我不能指责他人。我不能说我就是对的。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知不知道。可我必须离开这个不适合我的位置。

只有一样东西把我留了下来。我一直期待的一样东西。在我离开之前,它一定会来到我身边。我只想经历片刻的生活,只属于我的片刻,而不是他们的,是他们的世界中从未有过的片刻。我只想知道它真的存在,可以存在。

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些?那是因为在银幕上看到你时,我突然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知道了生活本该有的样子。我知道了一切的可能性。

所以我在给你写这封信,尽管你可能不会看到,或者即便看完却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是在给我想象中的那个你写信。

强尼·道斯加利福尼亚,洛杉矶,缅因大街

五月五日的晚上,强尼·道斯丢掉了在一家批发商店的夜班店员工作。

经理咳嗽一声,用指甲抠了抠左眼,然后把捏着什么东西的手指在衬衫上蹭了蹭。而后他说:

“做生意就是这样,我们留不下这么多人了。过上两三个月你们可以再回来。不过现在我打不了包票。”

强尼·道斯拿到了最后十二天的薪水。他做的是兼职,所以支票上的数字并不大。在他出门之后,经理转向一个没被解雇的店员,那是一个满脸粉刺的红脸膛大块头。经理说道:

“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孩子。高傲自大的小瘪三,总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强尼·道斯走在街上,寂静的清晨街头空无一人。他竖起打着补丁的外套的领子,将帽子拽到眼睛上方。他向前俯冲,仿佛跳进了冰冷的水中。

这不是他丢掉的第一份工作。短短的二十年里,强尼·道斯已经丢掉过很多份工作。他始终了解自己的工作,但似乎从来没有人注意。他从不放声大笑,就连微笑都很少。他从没讲过什么好玩的笑话,也似乎从没有什么话要说。从没有人听说过他带哪个女孩去看电影,也从没有人知道他早餐吃些什么,或者吃不吃早餐。一群人在啤酒店庆祝的时候,他从没参与过。可要是一群人被解雇了,却总是会包括他。

他将手插在兜里,走得飞快。正方形的下巴上方,他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细细的线。凹陷的两颊上,凸起的颧骨下方有灰色的阴影。他的眼神清澈、敏锐,而又震惊。

他要回家,当然也不是非回不可;他也可以一直往前走,永不回头。没有人,在这宽广的一整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人会发现其中的不同。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又要开始新的一天。他可以躺在他的阁楼里睡一觉。也可以起床穿过街道,任何街道。都一样。

他得再找份工作。为了打发那些无尽的、令人厌倦的、没有意义的日子,他得花上一些无尽的、令人厌倦的日子去找工作。他有很多这样的日子。

他曾经在一家阴沉沉的旅馆工作过。昏暗的走廊里闻起来一股破布味。发霉的客房里响起刺耳的铃声,他穿着不合体的紧身制服爬上狭窄的楼梯,用他那清澈的大眼睛沉着地看着那一张张满头大汗的脸。经理说,他太害羞了。

还有一家闻起来一股烂洋葱味的杂货店,长长的柜台后面有一面沾满苍蝇屎的镜子。他戴着一顶盖住一侧耳朵的白帽子,用一个带条纹的调酒器调冰淇淋苏打水,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好像戴着一张白蜡面具。经理说,他太不友善了。

他还在一家餐馆工作过。格子桌布污渍斑斑,墙上褪色的纸板写着:特价午餐,二十美分。人们将胳膊肘放在桌上;厨房里在煎汉堡牛肉饼,搞得屋子里全是烟;他把一个个装着油腻盘子的托盘举在头顶,吃力地从人群中侧身挤过;梦想着片刻的生活,好奇着人们心愿的强尼·道斯手肘生疼,脊椎麻木。经理说,他不善交际。

与此同时,那寥寥的几个硬币在他的兜里变得越来越轻,开始还能买杯咖啡,后来就只剩下胃里钝钝的疼痛与系紧的腰带;起先是一间充斥着汗味和来苏水味的大屋子里,一张每晚十五美分的床,接着是公园里的长椅,用报纸盖着头。在他紧闭的双眼后面,萦绕着无人回应的生命之歌。他无处寻求帮助,也没有人主动帮助他。有一次,一位身穿貂皮大衣的女士干巴巴地说,一个正常而负责任的年轻人,要是肯努力的话,总是可以想办法上完大学;要是有抱负的话,总是可以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师或者牙医。可他没有抱负。

他飞快地走着。他的脚步声回响在水泥地上,回响在通往头顶那无底深渊的石头立方体中。清晨潮湿的灰色隧道里,颠倒城市的寂静中,没有迎接他的低声私语,没有回音,没有动作。只有他独自一人。

他在一栋狭窄的砖石建筑前停下脚步。肮脏的窗台底下伸出胡须一样的浅绿色条纹,像是有人从窗户往外倒垃圾留下的。侧墙的深色砖块上,用白色字体写着一则烟草广告,旁边还有一张马戏团海报的残片。门上方有一块招牌,有几个字不见了:房和床。招牌底下那块落满灰尘的玻璃牌匾上,有行看不清的小字:豪华客床二十美分。

楼里没有电梯。楼梯间也没有灯。他用手扶着冰冷的铁栏杆,缓缓地往上走。他爬了好几层,间或停下来喘口气。

走到倒数第二个楼梯平台时,一扇门打开了,一道光照在了楼梯上。年迈的女房东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用粗糙的手扶着门把手。她身上是褪了色的睡袍,胳膊肘油乎乎的,灰色的头发遮在浮肿的眼睛上。

“是你吧?”她高亢而嘶哑地说道,“别以为你可以偷偷溜上楼。我一直在等你。你该交房租了。要么现在给我,要么就别想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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