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那些皮囊残存的魂魄中,他们并不觉得异样,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一夜之间轻盈了这么多,好像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看见你,还会裂开那皮囊上名为“嘴”的一条裂缝,像是皮影在对你笑。
当时白骨千里,尸山血海,战乱无休。画奴的这种行径隐藏在众多的血腥里,竟然也得以一时掩盖。
最后,是盛沐的祖师,在云游途中发现这种情况,于是一路追踪画奴,在其一次即将出手之际,终于逮住狡诈异常的画奴,揭开了她用来躲避天道的美艳画皮,显出恶鬼的原型,随后在霹雳惩邪的劫雷里,彻底湮灭。而岁虚笔,也终于得以解脱。
岁虚不知缘何流落在画奴手中,灵魄被画奴压制在深处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画奴拿它的笔身肆无忌惮地作恶,而无力阻拦。最后祖师爷揭开封印,释放岁虚灵魄时,天道降下的恶果劫雷就往岁虚沾染了孽障的笔身上劈。岁虚灵魄无辜,躲过一劫,然而笔身损毁,灵魄无依,眼看将要消散。是祖师爷看岁虚灵魄无辜,又是天生地养,并无孽障。这才以别的材料再替岁虚重塑笔身,然后警告它:画皮之能,你被封印在笔身中,跟着画奴许多年,想必也有所了解。你若是敢动用此项神通祸害生灵,我必然要你飞灰湮灭,灵魄无存!
岁虚是被画奴吓坏了,此后有些胆小,贪生怕死。但是却绝不敢胡乱使用此项神通。
而附身养灵之法,却是一项更为恶毒的术法,此处暂且不细讲。
今日看费蕊的形容时,盛沐分明从其中看到了违和感。就好像是一副画,美则美矣,乌有生灵气息。只是有一股气息熟悉的力量,在维持着她表面上的鲜润,而费蕊本人内在的灵气,却在一日日地衰弱下去。
岁虚有些蔫吧,半晌也不说话。此时,它身后的神像却开口了:“女郎休怪岁虚,岁虚也是好心。”
盛沐淡淡道:“你终于舍得开口了。”她方才的话,有一半也是讲给藏身神像其中的灵体听的。事实上,盛沐一进侧殿,就察觉了某种隐藏旁侧的目光。
自神像上浮现出一抹银白的半透明灵体,俊逸非凡的美青年,赫然是孟旦年岁正好时的形貌。它苦笑一声,俯首向盛沐一作揖:“多谢女郎给小神一个申述的机会。”
小神?盛沐一惊,正要再问,忽听有人的脚步声传来,她皱着眉头,就隐去了身形。而灵体与岁虚也各复其位。
首先进来的是一位四十年岁,形貌英武,举手投诉间别有威仪的男子,他看了看房间内的布置,两道入鬓的眉就有些拧起来了。随后进来的,是笑盈盈的费蕊。
男子身上有一道金龙缠绕,紫气盘旋于身,明显是帝王相。只是那金龙十分怪异,竟然在龙尾处少了半截尾巴。
果然,听费蕊笑道:“官家,这就是臣妾供奉的送子仙人了。是蜀中颇有名望的张仙呢。”
赵钰德撩起幔布,看了一许神像,觉得依稀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便应道:“喏。妃子有心了,张仙必然保佑你得子的。”赵钰德呆了一会,觉得无趣,只道:“妃子前些时候唱的那词颇为幽丽清新,朕今日听罢朝事,正有些郁结,烦请蕊妃再唱一曲罢。”
费蕊看了张仙像一眼,笑着应和,只说神前讨论曲词总是不好,到了官家寝宫再商讨不迟。赵钰德便相携着费蕊离去了。
灵体再出来时,便这样痴痴望着落下的帘布,挡住了君王与妃子相携离去的身影。
见他如此,盛沐微不可闻叹息了一声,已经有些料到了张仙的来历。
张仙痴痴看了许久,才收目光。
他本来只是山中一株修行不到百年,无知无觉的野木。被人伐下后,做成了一座神像,被人日日在青烟缭绕里虔诚供奉。
供奉者是个美丽若芙蓉的女子。她供奉给它的,不只有香火,还有一个人类女子,最为复杂,也最为真挚的情感。
凡人的七情六欲,有人说是最污浊之物,也有人说是最具灵性的。当泪水在青烟缭绕里垂落,在她一声声的三郎里,那无知无觉的神像,终于生了灵智。
然而,它终于看到她时,芙蓉上的涂漆仍旧鲜艳,芙蓉,却将要枯萎了。
国破,家亡,费蕊被逼迫入宫,她才思敏捷,又是善解人意,颇有见地。赵钰德待她很好,甚至不顾朝野反对,讲费蕊在蜀中时的旧名号又封给了她。
夏朝臣子极为厌恶她。因为费蕊巧言善辩,经常通过暗示与平素相处为蜀人开脱求命,明明是亡国妾妇,还能引得赵钰德椒房独宠。赵钰德虽然仍旧是英明,却好像是被迷住了魂似地,为讨闷闷不乐的费蕊欢心,甚至建了小摩诃池,也对一些蜀人格外放过,一些蜀宫的美貌宫女,也得以保全。
然而蜀中旧臣,也恨费蕊没有气节,委身夏主,称她为妖妇。
张仙始终记得那日,费蕊坐在神像前的蒲团上,笑着问它:三郎,你说费蕊是不是妖妇呢?
三郎,费蕊只是凡妇。也爱荣华,也爱性命,所以我这不要脸的妾妇硬要活着,给蜀国丢人了。你会不会失望呢,三郎?
那时费蕊是笑着的,张仙看着她的笑容,却无端觉得心中极为凄凉无奈。
费蕊年岁本就已过三十,又历经国破家亡,胸中常郁郁,形容一日日消瘦憔悴下去。她求岁虚想办法帮她维持容貌。费蕊说:“夏主说是爱我性情,故而时常宽容我一些维护蜀国的言行。然而若没有了这幅容貌,他焉肯再看我一眼,再听我一句软语相求?”然而,岁虚没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