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吆喝的水三先生,粗粗一眼瞧过去,倒是觉着那水三先生生得焦瘦枯干、须短发长,面貌间也有些说不出名堂的猥琐模样,全然不像是个识文断字的饱学先生,倒像是街头巷尾那些个见风就倒的大烟鬼?
而跟在水三先生身旁的那后生,身板倒是生得很是结实,一件眼瞅着就是新上身的长衫在身架上绷得鼓鼓囊囊,瞧着就像是一副练家子的模样。朝着面相上细看,那后生倒也生得鼻直口方、浓眉大眼,算得上是生得一表人才的模样。可要是仔细看来,那后生的眉宇之间,却总透着几分叫人觉着心头发怵的戾气!
眼瞅着那水三先生站在书斋外朝着迎出来的水墨梅抱拳行礼,纳兰禁不住朝着同样隔着窗户玻璃朝外打量的水老太太低声问道:“老太太,这水三先生是您本家亲戚?”
微微摇了摇头,水老太太缓缓地朝着纳兰应道:“水三是这位先生的号,他本名叫南沐恩,细算起来,还是当年南怀瑾家的旁支亲戚,跟水家也曾有旧!学问如何姑且不论,只是这位水三先生的为人处事若不是墨梅想要借他手中那些古籍孤本来瞧瞧,只怕墨梅也是不愿与他有什么交集的”
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纳兰仔细地替半靠在炕上的水老太太掖了掖被角:“怪不得方才听您说,让师傅把从这位水三先生那儿借来的古籍孤本都还给他呢?”
宠溺地看了一眼纳兰,水老太太伸手摸了摸纳兰那乌油油的长辫子:“这也得多亏了你个乖孩子!就你前些日子听着你师傅念诵着抄写出来的古籍,差不离全都是从这位水三先生那儿借来的。现下把这些古籍孤本都还给他,倒也不怕误了墨梅做些学问!”
像是得了冯氏的暗示一般,水墨梅也没与那水三先生多说些什么,三五句礼节寒暄之后,水墨梅已然伸手指着冯氏刚刚从书斋里捧出来的几本古籍孤本,朝着连书斋大门都没能进去的水三先生下了逐客令。
仿佛早料到了水墨梅会是这副做派一般,那被水墨梅下了逐客令的水三先生却是不急不恼,只是扭头朝着那跟在了自己身边的壮棒小伙子说了几句什么。伴随着水三先生的话语声,那穿着长衫的壮棒小伙子飞快地伸手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油布包袱,双手捧到了水墨梅的面前。
也许是因为练家子丹田气足、嗓音洪亮的缘故,即使是隔着一层窗玻璃,纳兰也依旧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壮棒小伙子的话语声:“火正门中后进末学韩良品,恭请水先生赏鉴这份异兽图残片!”
猛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纳兰禁不住一声惊呼!
这是打哪儿又来了个火正门里的人物?
正文 第九十章 药香净尘(上)
用胳膊肘挎着个油竹丝编制的净篮,纳兰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水墨梅住着的小院子门前,却是没开口叫门,只是静静地等候着每天清晨出门采买家常用度、琐碎玩意的冯氏回家。
虽说如今水墨梅也算得上是家道中落,祖上里外七进的大宅子、四九城外面的田庄,早都变成了水墨梅收在书斋中的各类孤本古籍,家里头原有的几十号佣人也都老早厚厚赏了遣散银子打发了出去,甚至连水墨梅自己平日里在书斋里研读孤本古籍时,手边也只有清茶一盏、素果半碟,可水墨梅毕竟是累世相传的清贵人家出身,那些个骨子里带出来的大家做派,却还是一点不见少!
沏茶的水自然是用不上玉泉山的上等泉水了,可怎么地也得用上一口大缸铺上一层洗刷干净的白鹅卵石,再垫上细细筛过、选过的白砂子,末了自然还得用上一层在活水里洗刷净灰尘的竹炭块儿,照着这次序把卵石、白砂、竹炭各自铺上半寸厚的三层,取个九九之数才算齐全!
从甜水井里挑过来一担井水,拿着葫芦瓢慢慢倒进这水缸里,等着那悬空挂起来的水缸底下钻出来的、绿豆大的窟窿眼里滴答下净水一盂,这才能拿着泡茶入口
有见识过这场面作派的积年教书先生,当时就认出来这是蜀中古籍里记载的滤水之法,据说是诸葛武侯在征讨孟获的时候琢磨出来的净水之法,可防士卒在野外宿营时因为误饮污水得病!数千年传下来之后,这法子在蜀中叫沙缸漏水,现在都还有些讲究的蜀中茶馆用这法子取水泡茶,只是远没水先生这么讲究罢了!
书斋里焚的香,自然也是水墨梅从古籍里自己踅摸出来的法子制作的。也不见用上什么值钱的香料,几片竹叶、几片梅花、几支松针,再加上些许香料铺子里花几个大子儿买来的玩意调和成香粉,读书时轻轻在香炉里打上个卐字不到头的香篆,那透着松竹梅花香味的烟气袅袅婷婷飘散开来,叫人闻着就觉得头脑清明!
而在平日里,哪怕是逢五、逢十的时候纳兰上门求学,那也绝不许叩门而入,只能等着每天出门采买东西的冯氏回家时,跟在冯氏身边一起进院子,在书斋大门外面行礼问安之后,得了水墨梅许可,这才能走进书斋。
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当家早,从来都是眼里有活儿的伶俐人。自打从纳兰第一回上门求学开始,才一进书斋,也不等水墨梅开口吩咐,纳兰已然是悄无声息地把水墨梅的书斋收拾了个干净——书桌上摊开的古籍照着扇面模样摆好,笔筒里养着的墨猴儿仔细喂过,磨墨用的水盂里换上净水,用过的几支狼毫拿出去用活水涮干净了再挂回笔架上
小半个时辰忙活下来,书斋里粗一看还是原来那整洁的模样,可一些个细碎的小玩意却放到了更顺手的地方。更为难得的,倒是纳兰忙活了这大半天的功夫,愣是能一点多余的动静都没闹出来,就跟书斋里压根没进去过人一样!
显见得是对纳兰这份心思、能耐很是满意,瞅着纳兰拾掇完了书斋的水墨梅在随口考校过了纳兰大致学过哪些文字、尤其是知道了纳兰能过耳不忘之后,心头对纳兰更是喜欢了几分,也就取过了一些借来的古籍,让纳兰听着自己念诵那些借来的古籍,用清水在石板上练字。等练得那字能写得横平竖直、多少有了几分工整的意思之后,这才让纳兰用笔墨将那借来的古籍抄录下来,收藏到了自己的书斋里。
老话说得好,有师傅教徒弟越教火气越大的,那叫对牛弹琴。也有那师傅教徒弟一点就透的,那就得叫师徒相得!
虽说纳兰上门求学的日子还浅,可在水墨梅的心目中,倒是真对纳兰这么个女徒弟越来越喜欢。虽说平日里给旁的学生上课时不苟言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可在纳兰面前,水墨梅却也偶尔能说上几句家常话,活生生让伺候了水墨梅许多年的冯氏吃了一惊!
眼瞅着纳兰又一次规规矩矩站在水墨梅院子门口候着,刚刚出门采买了些家常用度玩意的冯氏紧走了几步,迎着正朝着自己含笑招呼的纳兰和声说道:“等不少时候了吧?挽着这么大个篮子,可是要累着了的!这可都怨我,今儿家里老太太说想吃点炸酱面,这天儿寻豆芽儿不太方便,我四处踅摸来着,回来得有些晚了”
亲密地迎上前去挽着冯氏的胳膊,纳兰也是和声朝着冯氏应道:“冯姨您可千万甭这么说!在水先生这儿当徒弟,可是要比在火正门里当学徒轻松多了呢!再说了,这不啥事都还有您照应着么?老太太前几天不是还伤风来着,说是不想吃啥东西,今儿想吃炸酱面了那是身子骨好些了?”
微微点了点头,冯氏一边由着纳兰挽着自己的胳膊,一边朝着院门走去:“请了同仁堂的大夫来瞧了,给开了个方子吃了三剂,瞧着还真管用了”
细碎地说着些家常话,冯氏摸出钥匙轻轻开了院门,却是闪在了一旁:“纳兰你先去给水先生请安吧。等今儿的课业完了,记着上老太太屋里瞧瞧去,老太太可想你了!上回你给老太太带过来的那块皮褥子,老太太垫着睡了几夜,说是挺管事的,腰腿都不泛酸了,还一个劲夸你呢”
轻轻地点了点头,纳兰闪身先进了院门,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到了水墨梅的书斋前,将挎在臂弯上的净篮放到了一旁,这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徒儿纳兰,给师傅请安!”
大敞着门的书斋中,端坐在书案后的水墨梅手中捧着一本线装书,微微抬眼看了看正在朝着自己行礼的纳兰:“起来吧!”
低声答应着,纳兰站起了身子,轻轻地拂去了膝头的些微尘土,这才重新提起了那净篮朝着书斋中走去。
眼睛看着纳兰提在手中的净篮,水墨梅眉头微微一皱:“记得教过你的,外物不入书斋!你那净
篮里,装着些什么物事?怎可随意带入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