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去钦天监和那些整天看星星的白发老头儿打交道,张寿的空闲时间岂不是更少了?
皇帝本来也只是在等太医院陈院使来临之前,突然想到了历法这件事,于是随口一问,谁知道张寿竟然真的煞有介事提出一个想法,尽管他听着只觉得匪夷所思,但却也感觉到,张寿并不是随口那么一说,而是仔细考虑过的。
虽然他不会真的采纳,可对照张寿从前那些有趣的主意,他还是决定回头和葛雍说说,嘴里却调侃道:“既然你一再推辞,那就当钦天监没这缘分,朕也正好可以少发你一份俸禄。”
一听这话,朱莹顿时不干了:“皇上,你说得像真的似的,除却冬至的特赐,阿寿是拿了三份不假,可他的俸禄,户部那却是只发一份六品的,哪里有三俸?”
努力想要保持沉默的朱廷芳终于听不下去妹妹的胡说八道了,当下咳嗽一声道:“本朝官员兼任他职的不少,但一般除非特旨,也就是发官阶最高那个官职的俸禄。张寿年纪轻轻就已经官居六品,正是皇上殊恩,莹莹你怎可非议?”
皇帝原本就只是一句玩笑话,朱莹使小性子反驳,对他来说也就是聊为取乐的小插曲,可朱廷芳这么义正词严地责备,他反而就觉得没意思了。
朱泾这位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直……难不成都是和前兵部侍郎刘志沅学坏了?
然而,当太医院陈院使匆匆赶过来之后,皇帝方才发现,他还是低估了朱廷芳身上的伤。
尽管之前逃过了祖母和继母的检查,可在陈院使已经赶到,皇帝又是沉下脸坚持的情况下,哪怕朱廷芳再不情愿,也只能磨磨蹭蹭地解开了身上外袍,继而又脱去了内层夹袄和贴身丝衣,随即又除去了几乎包裹整个胸腹和右胁的大量白绢。
当那纵横交错,有的愈合,有些却依旧还能看出鲜红色的伤痕显露出来时,每一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朱莹更是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前,却被张寿死死拉住。
“大哥,你难不成是在千军万马当中独自冲阵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见朱莹嚷嚷的时候已经是气得带出了哭腔,张寿看了一眼面色同样难看的皇帝,他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而太医院陈院使满面惊愕地盯着那些伤痕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赶紧上前仔细查看,不一会儿就做出了判断:“一处最深的伤口是右胁穿刺伤,尚未痊愈,多处劈砍伤,胸腹这边伤口最长,另外几处倒是不太打紧。但剩下的这些纵横交错的伤痕……”
陈院使踌躇了一下,这才接着说道:“剩下的伤更像是挨了鞭笞。而且这鞭笞乃是含恨而为,下手很重。”
怕不得挨了几十下!可谁会对这位赵国公长子,未来的赵国公府继承人下这样的狠手?
难不成是赵国公朱泾本人?不至于啊,朱廷芳品行操守在京城贵介子弟当中可以说是顶尖的,文才武略也相当出众,朱泾吃饱了撑着要这么折腾自己的儿子?就算是在军中犯了军法,也不至于动皮鞭啊!要知道,因为鞭笞比军棍更容易出现死伤,太祖的时候就严禁了!
听到鞭笞两个字,朱莹一张脸顿时变得杀气腾腾,哪里还想不到大哥这伤是怎么来的?毫无疑问,那绝对是被北虏俘获过去之后经受的苦!因此,她根本没心思听陈院使在那小心翼翼对皇帝说的医者废话——无非是不妨事,小心敷药调养,直接怒气冲冲转身就走。
可一出乾清宫,她踉跄往前走了几步,就毫无淑女仪态地一屁股在那高高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随即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却是死挺着没有放声。
这一刻,她忘了皇帝是以她犯了头疼病为由,把太医院陈院使给请了过来,她这匆匆出来,这么一哭,无疑让皇帝的苦心化作了乌有。
她只知道,自己这一刻恨极了狠心的爹,恨极了那些见死不救的将领,更恨那些下手毒辣的北虏,一想到大哥如果这次不跟着爹出征,也许就不会陷入绝境,她就更难受了。
可就在她自怨自艾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抚自己的发角,眼神迷离地微微侧头一看,她才发觉是张寿,而他的手指间,赫然缠绕着自己那燕尾髾。可是,她却一点都没体会到从前那种旖旎,使劲咬了咬嘴唇,竟是再次低头伏在双膝之间。
“莹莹,别使小性子,皇上都为你特意请了太医院陈院使来,你这一走,他岂不是尴尬?”
张寿干脆伸手按在朱莹肩头,见她微微颤抖,却仍然没有回答,他就低声说道:“你气恼那些之前诋毁你爹和你大哥的人,这份心思,皇上当然能理解。这世上是有些人不上战场,不干实事,成天只是以喷人为生,可你生气也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他一面说,一面用眼角余光扫视了其他人一眼,见不远处把守乾清门的侍卫依旧身姿笔挺,背对他们的身子动也不动,而院子里寥寥几个宫人也都在认真洒扫,似乎并没有人在看他们,仿佛对他这个借口置若罔闻,他就顺势伸手去拉朱莹。
这一次,朱莹没有反抗,很轻易地就被张寿拽起身,随即被拉进了乾清宫。等到重新回到东暖阁,她的眼圈还有些发红,尤其是看到陈院使正忙着重新为大哥包裹伤口时更是如此。
而皇帝也听见了刚刚张寿在外头那明显是说给别人听的话,此时就淡淡地说道:“因言降罪,到底容易引人不服,但朕会给赵国公父子一个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