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江陵的青山碧水,太纯净;眼前京城的黄尘万丈,太肮脏。
他张居正,此去,就是要廓清这世界。上报君恩,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那些啼饥号寒的“末世景象”,他再也不要看了。
【庞然大物也会轰然倒地】
秋山如洗时,前度刘郎今又来。
怀着“摘奸剔弊”的浩然之志,回到了京城,然而一切似乎都未有变化。金碧依旧,黄土依旧。长安道上,仍是豪门的五花马、千金裘。权贵及其子弟们,照旧“笑入胡姬酒肆中”。
国事看不出有什么振作,京都的靡烂,不因他的万丈豪情而刷新。在翰林院里凭窗远眺,张居正郁结在胸,心事浩茫。
他慨叹:“长安棋局屡变,京师十里之外,大盗十百为群,贪风不止,民怨日深!倘有奸人乘一旦之衅,则不可胜讳矣。”(《答耿楚侗》)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不过,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满心欢喜迎候他回来的徐大老爷,实际上都有了一些变化。这些变化,为将来的棋局,布下了几个关键的子。
先是徐阶已经把张居正作为自己“夹袋”中人物了,在官场的升迁上,处处予以照拂。
他这样做,固然有他个人的一些考虑,但在他安排的梯队中,之所以选中张居正,也是出于为国家选相才的目的。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古时官僚集团的选人原则了。
我我在前面说的,嘉靖中期的官僚们几乎“无官不贪”,不过是极端之语。实际上任何时候,官员阶层里都还有些正直之士。士风再颓靡败坏,人心也不可能全部烂透。
这些官员,毕竟是由孔孟的“修身治国平天下”、“民为本”理念熏陶出来的。这套东西,有的人不当真,但也有的人很当真,自己的仕途既要考虑,另外也未敢忘国忧。
因为,吃饭的家什毕竟是这个国给的。他们还没有蠢到要杀鸡取卵。
从张居正投考生员时起,就不断有高层官僚对他报以青睐。
张居正是寒门学子,上溯五代无一人有半寸功名。那些欣赏他的官僚们与他也毫无裙带关系,但他们擢拔人才的认真劲头,足以让我们后人汗颜。
只有最愚蠢的官僚集团,才热衷于安插自己不成器的三亲六故连带外甥小姨子。他们不怕马铃薯一代代的退化下去,直至赖以吃饭的家什也砸在这些庸才的手里。
嘉靖十五年,湖广学政田顼看了小居正的答卷,惊问荆州的李知府:“太守试以为孺子何如贾生?”你看看这小子比贾谊如何?李知府的回答更是夸张:“贾生殆不及也!”贾谊?不如这小子吧!
其实他们所发现的这个灵童,在将来的政治作为,远比32岁就郁郁而终的贾谊大得多。
张居正确实很幸运。
国家在走下坡路,但官僚集团里有人在试图补天。张居正就是他们找到的一块石头。
嘉三十八年,徐阶在皇帝面前越来越得宠,官运开始亨通。此后,他每升一步,也都想着拽张居正一把。两人就这么“水涨船高”。
嘉靖三十九年,张居正从编修升了右春坊右中允、国子监司业。前一个官名挺绕嘴,其实是虚衔,负责太子的奏请、讲读,暂时还轮不到张居正真的去做这类事。后一个才是实职,乃国立大学的副校长、或者说教务长,有一点实权了。
在他当副校长的时候,校长(祭酒)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叫高拱。这人,同样是一个注定将来要搅翻一池春水的人。
尽管徐阶在默默积蓄力量,但目前他只能隐忍,靠精心撰写青词来加固皇帝对他的信任。
严嵩父子,权势熏天已不是一般程度。小严从一个正五品的小官升至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又升工部左侍郎,当了常务副部长了。对严嵩公子的加官进爵,其实也就是皇帝对严嵩本人的恩赐。严老贼心里是有数的,越发搞起了“逆我者亡”。
这里就要说到张居正的一个变化了,他此次返京,对严嵩十分恭顺,这做法与他归乡之前对徐阶“怒其不争”的态度,是一个强烈对比。
为何如此?因为张居正终于懂得了,隐忍,是最强大的一种力量。
他对严嵩,能够称颂道:“惟我元翁,小心翼翼,谟议帷幄,基命宥密,忠贞作干,终始惟一,夙夜在公,不遑退食。”意思就是:尊敬的老太爷啊,只有你工作小心翼翼,为国家苦思冥想,堪为忠贞的栋梁,昼夜不停地在办公,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对严世蕃这花花公子,也能说出:“笃生哲嗣,异才天挺,济美象贤,笃其忠荩,出勤公家,入奉晨省,义方之训,日夕惟谨。”(《祭封一品严太夫人文》)这大意是说,严家小子啊,天生奇才,崇高品质堪比先贤,为公无私奉献,但又不忘孝敬,严于律己,从不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