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叹了口气,道:“前阵子老太太还对我说二弟从工部主事升到工部员外郎才花了几年的时间,之后却再也没有动过,让我想想办法。我不过一个户部郎中,又是今年才上任的,自己还顾不过来呢,今儿个闹这么一出,老太太怕是又要我想折了。”
迎春亲自拿托盘捧了一盖盅茶来奉于贾赦:“父亲也不必着急,依我说,本来就是那边自己行为不检点闹的,与父亲不相干。是他们先乱了尊卑礼法的。书上不是说了吗?‘天子诸侯之家,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唯嫡长子承先君之业。其余诸子,须明尊卑之序,不者,必有共叔之乱,故曰丧乱之兆也。’何况,礼部也好,吏部也好,都是读书人的天下,上上下下,不要说是恩荫的官了,就是同进士出身的也没几个!读书人最讲究嫡庶有别、尊卑有序了,更不要说能常常进福宁殿、勤政殿的除了枢密院副使又有几个不是一甲进士出身?!不是正经的爵爷却住着荣禧堂又当着这荣国府的家,身为臣子不知事君唯忠却纵容妻子广交藩王勾结朋党!他们不怕死,我还怕他们拖累了父亲去!”
“二丫头,要不是你,我怕是被他们当了替罪羊去还不自知,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加官封爵,就连诸位相公也对我客气三分。”
迎春坐在贾赦的脚踏上,双手搁在贾赦的膝盖上,仰着头看着贾赦道:“父亲说哪里话!若不是父亲十余年的含辱负重,圣上又怎么会轻易相信我们!女儿能有今天还不是父亲母亲的教导有方,之前府里可只为大姐姐请过先生,女儿可没有正经上过学!”
“是啊,我记得那年你给我写的信有一多半都是缺胳膊少腿的,我每次都要连蒙带猜,费老半天的劲才能弄明白信里写了些什么。不过这样一来,我印象深刻,才过了御前奏对的那一关呢。”贾赦一手抚摸着迎春的头,眼神空茫地望着半空,似乎想起了从前。
“女儿记得呢,”迎春将脸搁在贾赦的大腿上,“如果不是母亲常常抱着女儿,说着为父亲担心的事、不平的事,还有母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女儿后来也不会熬过一个人在庄子上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女儿最开心的就是能收到父亲的信了。”
“是啊,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娶了你母亲,还有养了你这么个孝顺女儿。”说着贾赦冲着邢夫人笑了,倒是把邢夫人闹了个大红脸。
“只是老太太那边到底不好交代呢。”邢夫人喃喃地开口道。
“算了,就说朝中的相公们及吏部的诸位大人觉得二弟他们嫡庶不分妄为读书人,我今年才进的户部,实在没有办法。若是老太太问了,你就这么说,先把我们自己摘出去再说。”贾赦叹了口气。“如今我已经加封一等子爵,若是荣国府的爵位母亲要我让给二弟他们,那就给他们吧。”
“父亲,我怕他们得到了这祖宗基业还想把父亲拉下水呢。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是么?何况父亲身在户部,那可是掌管着天下钱粮呢,比内务府的官还高一级呢。”
“你是说,那祖宗基业吊着他们,换个暂时的清净?这也是个法子,不过,需要这么做么?”
“父亲,自古以来朋党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们若是不把自己先摘出来,将来我们家一败涂地,能雪中送炭的又有几个。只有我们自己好了,才能在败落之时光明正大地施以援手,不是么?”
贾赦沉默不语,窗外,灯影绰绰,似乎有人来过,又似乎没有人。
正文 第十一节 阖家欢喜姐妹同堂 (一)
且说十一月初九下午湘云到了贾家,拜见过贾母,就被宝玉拉到了碧纱橱里说悄悄话去了,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新到府里的林黛玉。湘云与宝玉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块长大,宝玉眼里从来就只有她,连三春姐妹都要靠后的。如今,却从宝玉的嘴里听到了另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不仅如此,宝玉还一个劲地称赞黛玉如何风流可人如何娇柔美丽,喋喋不休。湘云心里自然不舒坦,嚷着一定要见上一见这位林家表姐。表兄妹两人手拉着手就往暖阁里来见贾母。
一进暖阁,只见一个丫鬟在贾母的耳边正说着什么,贾母挥退了那丫鬟后,端着茗碗兀自出神。宝玉与湘云冲上前去,一个口里嚷嚷着:“老祖宗,我想林妹妹了。”
“是呀是呀,老祖宗,我都来了,就二姐姐和林家姐姐不曾见过呢。”
“老祖宗,老祖宗,把林妹妹叫来吧。”兄妹俩跳上了炕,一左一右猴在贾母身上,一个抱着脖子,一个抱着胳膊,不停地摇着、闹着。
“宝玉宝玉,快下来,老祖宗头晕。”贾母拍拍宝玉的胳膊,等宝玉在身边坐好了,方道:“宝玉,你林妹妹在为你姑妈守孝,这会儿正在念经呢。天这么冷,宝玉也不希望你林妹妹路上冻着,不是?”
“那我去看林妹妹。”贾宝玉说着,就要跳下地去,却被贾母拦住了,“好了,宝玉,一会就要传晚饭了,你就这么把老祖宗一人丢下?”
贾宝玉又搂了贾母不停地闹腾,湘云也在边上说笑,一时间屋子里和乐融融。那边王夫人和迎春折腾了一场,到底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反而惹了一肚子的气,回到荣禧堂,更是大闹一场,砸了一地的碎瓷渣子,就连王熙凤来问十一那天的安排,也被她打发走了,更别说开库房支银子上下安排了。反倒是迎春,到了掌灯时分,派人给王熙凤送了四百两银子过去作那日的开销。
王熙凤少不得自己寻了旧例,又问了贾琏,夫妻二人回了贾母,自己又贴了些银两出来,方将一切安排妥当了。王熙凤虽然花了银子,可也知道这二妹妹在大老爷大太太跟前是极得宠的,就是在宫里也有些体面,奉承好了,于丈夫也有益。何况贾琏就这么一个亲妹妹,为人也有些门道,自己也乐意贤良。倒是自己的姑妈,做的事情有些不地道,作为长辈三番五次地作践侄女不说,还把持着账册钥匙,公然不顾老太太也不支银子,要不是迎春体谅自个儿的难处,后日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因此,十一月十一这天,王熙凤特特起了个大早,盯着大厨房做了六百份的长寿面来,又细细地安排了下人们,尤其是盯住了迎来送往的门子上的奴才。果不其然,这日辰时刚过,就有尤氏婆媳俩上了门,王子腾刚任了九省统制,其妻女倒是在京城,这日也过府来贺。史家妯娌一个有了身子,一个要照顾生病的儿子,只得各自打发了管事媳妇送了两份礼来。世交之中,也有不少人,碍着黛玉重孝迎春又小荣国府又是二房当家,没有亲自上门,却打发了心腹送了厚礼过来,迎春黛玉皆有。王熙凤忙上忙下,又要奉承着老太太,又要照应客人,又要盯着上下人等,不得闲。迎春是寿星,来来往往都是客,都要她跟着邢夫人去谢礼,黛玉守孝,少不得,托贾珠之妻李纨照应一二。
湘云本来就对黛玉有些膈应。昨日里,湘云在贾母正房第一次见到黛玉,却是闷闷的,对着贾母还有些笑,对着长辈也是有问必答,就是对着迎春也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自己和其他姐妹招呼她就懒懒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就连宝玉跟她说话她也不回,偏生宝玉就吃这个,依旧围着她,这么想着对比着,心里不觉得更气了,加上昨日第一次见,黛玉作为姐姐也不知道给见面礼,湘云难免跟自己的奶嬷嬷和丫头抱怨了几句,说黛玉刻薄小气,架子又大,孤傲不理人云云。偏生她的丫头是个大嘴巴,将这些话传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
王子腾夫人听了这些孩子话,洒然一笑,却拉了黛玉的手细细打量一番,道:“这位便是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巡盐御史林大人家的千金林姑娘罢。真真是好模样好品格,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愧是公侯府邸列侯世家出来的千金小姐。老太太真是好福气,这孩子与京里那些一等公侯世家的小姐们相比也是不差的呢。好孩子,你也莫要太过伤心了,你母亲若是地下有知,见你如此伤心劳损了身子,岂不担心。”说着又从手下撸下一只碧玉镯子,“话说古玉最能养人了,这只玉镯子乃是前朝的古物,我看它和大姑娘有缘,就送给大姑娘了。”
黛玉转过头去,见贾母冲自己点点头,便收下了镯子,又深深地福下去谢过王子腾夫人。湘云见了更不爽快,姑妈手上的那只碧玉镯子是姑妈的心爱之物,自己想了很久了,却没成想被送给了黛玉。好在宝玉在一边不停地与湘云说话,方让她好受些,可是宝玉时不时提到黛玉,让湘云更加看黛玉不顺。到了晚间,贾母便送了一个名唤翠缕的二等丫头与湘云,说是怕湘云身边就一个小丫头,担心伺候不过来。而王子腾夫人一回了家,就寻了个借口,第二日一大早就回了娘家,姑嫂三人谈了许久。湘云此番一回家,她的乳母嬷嬷就被放了出去,原来打小伺候的丫头也被调走了,不久就被卖了。史家妯娌又请了一位严厉的嬷嬷来教养湘云,没成想引起湘云激烈的反弹,不让两位婶娘安排的丫头近身不说,还到了在外毁誉史家名声的地步,让史家两位夫人及众多长辈措手不及,这是后话。
而尤氏婆媳见王子腾夫人送了镯子与黛玉,她们也是乖觉的,想着王子腾向来是个能干的,既然王子腾夫人如此重视黛玉,林如海又是当今的得力重臣,少不得也拿了不少体几相送。
这里贾府正热闹着,外面突然来了一个小黄门,原来太后娘娘想念迎春了,派人送了六色贺礼来,同时宣迎春下元节进宫伴驾。贾母连忙命人用上等封儿送宫使,又拿了自己心爱的体己首饰赏了迎春,又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鬟,一个名叫绣橘,一个原本伺候过元春的名叫司棋的给了迎春。阖府上下并往来的客人见迎春这般体面更是热闹了。湘云也收拾了心情,与宝玉两个叽叽喳喳死笑闹起来。王夫人将帕子绞成了麻花,也立起身来四处张罗着,就连平日里不大出现的众位姨娘也露了脸,好比赵姨娘,亲手做了两双鞋子让贾环送与迎春黛玉姐妹。迎春见此,让黄芹领着小丫头送了一份长寿面并一盒子小点心给赵姨娘送去。黛玉见环儿虎头虎脑的,更是想起了自己夭折了的弟弟,也张罗着让贾环在自己身边的小几旁坐了,又亲自夹了桌子上的菜肴与琮儿环儿兄弟两个。李纨也让人抱来了兰儿,她们姑嫂俩坐在一起,与三个半大的奶娃娃倒是自得其乐。惜春也小,加上本来就爱清静的性子,见机中途也坐到了黛玉李纨的身边。唯有探春,老太太有宝玉湘云两个根本顾不上她,王夫人从来只有面子情分,加上今日心里不痛快也不愿理她,邢夫人与迎春忙,王熙凤更忙,只得像陪客一般干坐着,满眼羡慕地看着迎春被人奉承,此时她再一次在心中暗暗发誓,要更加努力地讨王夫人欢心,将来也要和迎春一样,被当作嫡女看待。
直至天色昏黄,客人们方才一一散去。惜春贾兰早就累得睡着了,李纨亲自命奶嬷嬷并丫鬟婆子们小心照应着,将他们抱回房去。黛玉见贾环犹自恋恋不舍地望着桌子上的菜肴,转头对茈茹低声吩咐几句,不久薄荷领着个婆子拎着食盒将贾环送了回去。邢夫人被众亲友女眷簇拥着恭喜着,等众人皆散了,方才领着迎春黛玉姐妹俩告辞,而贾琮早已经被送回去休息了。贾母不放心,叮咛黛玉好好休息,嘱咐迎春好好准备,莫要冲撞了太后,反反复复说了许多才放她们离开。
这晚,贾母命人在后罩房探春屋子隔壁又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连夜将湘云挪了过去,又将翠缕送与湘云。这晚,惜春依旧好眠,倒是探春与湘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一个嫉妒迎春,同样身为庶女,迎春威风八面,连舅母都另眼相看,世交故友都知道荣国府有个贾迎春贾二姑娘,在家里大老爷疼她,大太太也当她是亲生的一般,又有好哥哥好嫂子百般记挂维护者,就连宫中太后都记得她;自己却要小心翼翼讨好太太,又要防着那赵姨娘来闹腾给自己没脸,还要防着那起子奴才作践自己。一个觉得黛玉说不出的讨厌,自从她来了,宝玉眼里就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了,老太太也是,今儿个自己若不是坐在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未必会理会自己,就是自己的亲姑妈喜欢她更甚于喜欢自己,就连一向不大与姐妹们亲近的迎春也关心她。越是这么想着,越是不甘心,竟是一夜无眠。
正文 第十二节 阖家欢喜姐妹同堂 (二)
那厢,迎春因为第二日必须进宫,便在宴终人散之后,趁邢夫人忙着照顾酒醉的贾赦,亲自坐了车去拜托王熙凤,让她照应一下黛玉,陪着她到各房走动一下,与众姐妹多亲近亲近。
王熙凤此时正和贾琏在屋里说笑,正说到自己这位小姑:“……就是在这么多亲友面前依旧落落大方不说,还如此体面,连宫里都送了礼来。这在我们家这么多世交中可是头一份!在我们四大家里,别说是我们这一辈,就是算上姑妈那一辈也是独一份。……”
贾琏坐在交椅上,见凤姐在屋里走来走去兴奋不已,心中也是极高兴的。贾琏虽然读书没什么天赋,却是这府里男主子中少有的人精、子,之前王熙凤仗着娘家叔父简在帝心、当家的二太太是她亲姑妈、自己又在老太太跟前得宠,因此事事压过自己。自己这个同知干领着虚衔已经几年了,也不曾变动过,曾经自己也找过门路,可还是个吃闲饭的。不想自己空守着宝山而不自知。自打迎春入了朝廷的眼以后,自己不过是在外面照应一二,银钱滚滚不说,还正式在部里有了差事。虽然自己走的不是什么科举之路,读书上也没什么出彩的,也觉得自己的妹妹老摆弄那些泥巴铜钱什么的有些丢脸,可是尚书大人还有几位相公见了自己却很客气,就连枢密院章大人及其老部下见了自己也会打个招呼,部里这么多人,也就自己又这个体面,可见迎春是个不凡的。这里面的门道自己虽然看不明白,可是能让自己进了上面的眼又仕途平顺,又能在妻子面前直起腰板,又有什么不好的。
小夫妻俩正乐呵着,就听见平儿来报迎春来了,夫妻二人连忙出门迎接。只见迎春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见了兄嫂二人,快走几步,至近前,深深地福了下去,口称哥哥嫂嫂。王熙凤哪里肯受礼,连忙拉了起来。三人客气地寒暄几句,王熙凤就将迎春拉进了屋子。小丫鬟上了茶果,迎春说明来意,凤姐自然拍着胸脯保证会照顾好黛玉,让迎春放心。
迎春谢过凤姐,又将袖子里的几张纸递与贾琏,贾琏亲手接过,挥退了丫鬟们,自己凑近了灯烛细看,又指了其中几个地方问明了迎春前因后果,将这几页纸记熟了,亲自拿火盆烧了,又用火钳子撩拨几下,确认都化了灰才罢。凤姐与平儿两个一里一外守了门窗,确保没有人靠近听到。待贾琏烧完纸,见天色不早了,迎春起身告辞,贾琏凤姐二人亲自送迎春上了骡车,渐行渐远,方才回转来。
迎春回了大房,在垂花门外下了车,一众丫鬟簇拥着进了垂花门,就见王善保家的小步上前来低声几句,原来贾赦与邢夫人已经歇下了。迎春谢过王善保家的,又悄悄塞了个荷包过去,方来寻黛玉。正好黛玉尚未就寝,院门也没有关,便让人通报了声。黛玉连忙出来迎接,姐妹二人见过礼,携手进屋。迎春告知已经拜托王熙凤照应其一二,熙凤会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