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雪蹙眉,一时没懂他在说什么,无论是当年读书还是方才问他要东西,不都是他亲口提出的吗,怎么如今又说不是自己真心实意想要的了。
他们这五年随时朝夕相处,可真正推心置腹的话没说过几句,如今在这关头,裴朔雪觉得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
“你需要一个完整家庭的陪伴,这点我本该早就想到的,抱歉过了这么久才意识到,好在现在也不晚。我……在这个世上无牵无挂,行踪不定,说不准哪日就会离开蜀州。可你不一样,人就像是一棵树一样,选定了地方扎根生长,根越往深处扎,枝叶也会越发繁茂。就算你一直跟着我,以后也总会选定一个地方定居下来,娶妻,最后落叶归根。这不是你喜不喜欢,想不想要的事,在这人世间生存都是如此的,你避不开尘世繁杂,我也只能在其中寻一个让你稍微松快一点的活法。”
裴朔雪不明白他有没有听懂自己说的话,在裴朔雪眼中,人间熙熙攘攘皆过客,说他们热闹,这凡世乱花也热闹,说他们枯燥,人间百态,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同的人过得都是同样的生活。
他生在这样的人世,便该顺着这流向活着,不然反而伤了自己。
忍冬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可还是认真地听完了裴朔雪的话,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才轻声道:“这真的是我需要的,还是贵人觉得我需要的?”
裴朔雪怔了一下,这简单的一问却似有千斤重,轻易地摧毁他方才的长篇大论。
他惯用上位者的姿态去看待他们,觉得这些短暂而枯燥的生命轨迹他已经了如指掌,再大的事情都翻不过一个生死去,他们肉眼凡胎,注定目光短浅。
他悲悯他们的短浅,也不屑去过问在这短浅之中他们的挣扎和不甘,以至于忍冬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惊讶的同时,心中涌上荒谬,而后是无力。
忍冬鼓起勇气道:“我不想去。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求过贵人什么,我只想求贵人这一件事,别赶走我……”
“贵人,我求你……”
裴朔雪轻笑一声,话中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似是触到他什么心事,裴朔雪言辞陡然犀利起来:“不想?呵……不想……”
“你相信命途天定吗?”裴朔雪掐住忍冬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
发红的眼眶还带着泪,被他用力一掐,登时落下一滴泪来,正坠在裴朔雪的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见,眸子里带着些雾蒙蒙的,叫人看不透的神色。
忍冬平日对他尊敬有加,从来没有忤逆之言,此刻却是大着胆子挣扎,固执道:“夫子说过,人定胜天……”
“小崽子,等事情临头了,就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裴朔雪眼中蕴含着深邃的风暴,像是一个亲身经历过风暴的人在俯视一个只见过海上风平浪静的稚子。
忍冬的下巴被捏出几道红痕,依旧不肯松口,只含着泪不甘地看着他。
他素日里温和又谦卑,裴朔雪倒还真没看出来他骨子里还有这股气性。
“算了。”良久,裴朔雪眼神松动,万千复杂情绪都化成嘴边清浅一笑:“不愿就不愿吧。希望百年之时你还能说出这句‘不愿’。”
忍冬似懂非懂,但好歹听懂了他的松口,不由舒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被捏红的下巴微微发热——方才紧张之时竟然连疼痛都忘了。
裴朔雪收回手,面容又恢复往常冷淡的样子,再没有带他来镇上游玩时那般温和近人。
忍冬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早开始如梦一般殷殷话语,一路的纵容说笑,原来都是为了让他走。
或许是觉得对他好一些,他便会更容易松口,又或许是知道这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因此耐着性子陪他玩乐一番。
可不管是何种缘由,裴朔雪都是有目的的。
这些好,并不是给他这个人。
忍冬咬着唇,想通了前因后果,做好了以后要被冷待的准备,心中却还似有一口气堵着一般上不去又下不来。
裴朔雪没送出的珠子还在指尖捻着,流动的阳光在上头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正中忍冬的眼底。
他突然伸手去抓那只珠子,几乎是用抢的,把它从裴朔雪的手心里挖了出来。
可对上裴朔雪低头询问的目光,积蓄的火气和委屈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怎么也不好在他面前发泄出来。
忍冬憋得脸都红了,半晌,攥着拳头的手背到身后,小声但强硬道:“我的。”
“你答应给我的。”
裴朔雪这人好话向来不说两遍,他说了,忍冬没同意,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他也犯不着因为一个孩子而生气,可面前这个崽子气性倒挺大,都说不送他走了,还这么恨恨地盯着自己。
真是只养不熟的小狼崽子。
瞧着他像小兽一般护食的样子,裴朔雪伸手随意在他头顶上薅了两把,不解气又用力揉了两把,直揉出两根呆毛立在头上,才顺心地收回手,没管被他“强抢”的珠子,负手往前走。
“别丢了。”已经在前头五六步的裴朔雪丢下一句话来,不知是在说忍冬,还是在说他手中那颗珠子。
忍冬被薅得发蒙,怔了一下,小跑着跟了上去。
微微地落了裴朔雪半步的距离,悄悄地,忍冬伸出手,揪住了裴朔雪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