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了个黄道吉日,傅家母女两个带了长长的队伍乘船北上。有跟傅百善交好的小姑娘三五成群特意前来送行,或是送上亲手裁制的衣衫,或是捎带了家中的几样吃食,岸边离别之情渐浓。
队伍里也站了傅满仓的昔日至交好友唐天全,他好似全然忘了两家的芥蒂,端了斟得满满的水酒一脸的惆怅之色,嘱咐母女俩有机会定要回故土看一看。说不管如何,广州的水土始终养育了她们。
上了船舱之后,傅百善帮着掖了一下母亲身上盖着的薄被道:“这唐家伯父实在有些腻味人,前些日子属他抢咱家的客商最凶,这会又假仁假义地前来嘘寒问暖,倒显得咱们家落荒而逃似地!”
宋知春听了话语,半睁着眼睛轻吁一口气靠在舱壁上,“人走茶凉古来如此,我们相信你爹还活着,只是不知所在何处。他们却已经当你爹是个死人,所以行事上就失了顾忌。莫怨人,即便是你爹真的不在了,咱们也要好好筹划一番,将日子好生地过下去。”
这是宋知春第一次在言语里明确地触及到傅满仓的死亡,傅百善心里一酸,却只是静静地伏在她的膝上。宋知春哑然一笑,伸手将女儿顺滑的头发拨向一边,面上渐渐显出一丝毅色,“好孩子,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们都要往前看!”
母女俩都不是矫情的性子,又惯于调节自己,到了晚间特地吩咐弄些好的吃食。陈娘子便支了锅子,又舀了干净的江水上来,老老少少在甲板上也不分尊卑地烫起了鲜鱼。那鱼是船老大刚从江里捕捞上来的,条条都足有一尺多长。
船头婆娘是个膀大腰圆的妇人,主动上前来给陈娘子打下手。手起刀落间极利落地帮着把几条鱼收拾干净了,还解释说这盘陀江边鲶鱼看着粗长,其实无鳞黑皮少刺,最是柔若无骨鲜香嫩滑。
陈娘子知道自家太太病了许久,饮食遵了医嘱一向清淡,口里大概没有什么滋味,于是就起意做个味道大些的菜肴。
船舱里有从家里带来的一锅原汁老汤,是陈娘子的看家法宝。将敲破的猪棒子骨、牛棒子骨、老母鸡、老母鸭放入大铁锅中,掺入清水入姜块葱节料酒,用大火烧沸后撇净浮沫,转小火加盖保持微沸熬半天即成。
擅作吃食的陈娘子走到哪里都离不开汤水,知道这回大概要许久都不回广州了,就干脆把自己惯用的家伙事全部都带上了。她熬制老汤的秘诀就是耐性好,全程都用小火。这样熬出的汤清澈不浑浊,用它做底子烧菜首先就占了个味道浓郁的先机。
辣椒节入沸水锅中氽一水后捞出沥干,放入碓窝捣成茸制成辣椒碎。将炒锅置大火上,注入熟菜油和化猪油,投入生姜独蒜爆香下辣椒碎,转小火翻炒至水气将干时,再下入各种香料续炒,至香味溢出且色呈棕红时离火加盖焖制。
底汤冷却后加四成原汤,放入拍破的胡椒,调入精盐、绵白糖、醪糟汁烧开。用细漏勺打去料渣舀入锅盆内,上桌即可烫食。那条盘陀江鲶鱼的鱼头被剖成两半,鱼排剁成长块,鱼肉被斜片成半指厚的鱼片,在滚烫赤红的汤里轻撩几下就熟透了。
宋知春也吃得红光满面,傅百善怕她病才好吃多了积食,将她的碗收在身后。宋知春哭笑不得,大笑说道:“不过是病了一场,还把我当瓷器人不成,这一向日子尽吃滋补的东西,伤得我的胃口吃什么都不香甜,难得有合乎口味的东西,还不让我吃个尽兴!“
甲板上的众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好说歹说宋知春还是挟了小半碗鱼片吃了。一路上说说笑笑,加上顺风顺水,傅氏一家人竟比年前那趟返乡之旅提前七八日抵达了灵山卫。
青州地处内陆,只能在灵山卫换乘马匹。重谢过船头后,一路负责协调的陈溪重新雇了二十来辆马车。三十几口樟木箱子整齐码好一字排开,倒惹得过往行人不住打量。从广州跟过来的镖师和傅家的护院都打起了精神,紧握了手中的刀柄。
远处也有一艘平底客船正在下人,一群仆佣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正往外走。那举止矜持自傲的女子轻轻“咦”了一声,涂了乌红蔻丹的手指半掀了脸上的幂蓠仔细地看人。待看清那对站在码头边上说话的正是昔日当众下了自己颜面的故人时,女子眼中不由露出了怨毒的神色。
正看仆妇们收拾行李的宋知春瞧见女儿忽然转头定定地盯住远处,有些奇怪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傅百善收回目光,为母亲重新系好颔下披风的錾金蝴蝶宝石饰扣,笑道:“能有什么事?只是不知今日是什么好日子,这码头上竟能看到这么多人!”
宋知春抬头一望密密匝匝的人群,“今儿是九月十九,是观音诞呢!这些大概是远处过来到云门山广福寺烧香拜佛的信众。”
傅百善岔开了话题,心里却在想刚才站在船板上衣饰华贵的女子到底是谁?
她天生六识就比常人聪敏些,与母亲说话时突然就觉得有人正盯着她看,就如隐藏在茂密草丛当中的毒蛇,阴冷滑腻饱含恶意地吐着蛇信子。但当她回头细看时,却只看见那女子幂蓠下清秀下颔上一抹鲜艳的红唇。
马车轱辘时急时缓地向前走着,车头上的一对明角灯不住晃荡。九月已是秋季,路边的树木多呈金黄褐红,雀鸟拖着长长的尾翼从树梢上惊慌掠过。田坎里的农人顶着日头,佝偻着身子正在辛勒拾掇作物,有三两孩童左右玩闹嬉戏,好一派恬淡乡野风光。
宋知春靠了窗沿叹道:“明年这副景象大概就见不到了,你爹在家时曾对我说,为强御海防杜绝民寇勾结,朝庭已下令让这些百姓全部内迁,这些上好良田怕是从此之后就要荒废了!”
正啜着茶水的傅百善一惊,“这不是因噎废食吗?与倭寇有瓜葛的毕竟只是少数,怎可将成千上万计的百姓驱逐家园强行内迁?”
宋知春就狠狠摁了一下她的额头,“朝庭大事自有那些个吃俸禄的大人们去操心,你再象上回那样说是到魏姑娘家里小住,结果却偷摸到羊角泮杀寇贼,受了伤回来还不敢声张,你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断关在屋子里!”
傅百善见亲娘动怒,连忙伏低做小,一路插科打诨不提。待得第二天车到云门山脚时,果然见得游人往来如织。卖吃食的,耍把戏的,兜售小玩意的,看热闹的把一条官道挤得错不开身子。
宋知春见天色尚早,一行人连日赶路都辛苦得很,加上自家行李众多行事多有不便,干脆让陈溪找了家驿站让大伙休息一晚。莲雾小孩心性,在船上憋闷久了老早想出去松乏,就撺掇着众人到云门山广福寺里去烧一柱平安香。
陈溪做为大管事要照看行李根本就走不开,宋知春对于神佛一事向来嗤之以鼻不屑于顾。恰好顾嬷嬷提出也想出去看看,于是傅百善就带了两个丫头跟着她并一个赶车的把式就出发了。
民间相信观音是在农历九月十九得道,传说她在人间成就一切事业之後,是在这一日脱凡胎,经东海普陀洛迦山,转向中原开始其普渡众生之生。因此,又以此日称为“观音挂璎珞日。”
广福寺座落在云门山南麓,寺座西面东,东临钟鼓二山,西座八仙之台,南有观音之洞,北据劈山之峰,古来即是四方信众朝拜之地。
傅百善一行步入寺中时,香烟缭绕梵音吟唱。众法师刚刚诵完《地藏经》,正在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顾嬷嬷肃了面目双手合什,跪在一个蒲团上跟着诵读,“……惟愿十方善信,同得无上法益,转辗相告护持正法,增隆海会,种无上菩提于深海,断重霾迷雾于一夕……”
隔着重重香雾,一个女子动了动跪得酸痛的双腿,抬头就看见殿角的傅百善正闭着眼睛诵经,面容恬静秀美,就如堂上供奉的菩萨一样安详俯看众生。
女子想起往日那些羞辱与不堪,忽然间一个念头就浮现在心头,象毒蛇一样噬虐着阴暗的心肠。女子面目渐渐扭曲狰狞,趁了众人诵读之时,却退着出了大殿。斑驳的阳光射在她鬓髻上斜插的一只累丝金点翠嵌宝衔珠雁钗上,映出刀剑一般的寒光。
殿门外高大的广玉兰树下,几个身形精壮干练的仆从正在默立待命。带着幂蓠的女子抚了抚腕上碧色莹莹的缅甸翡翠玉镯,嫣红的嘴唇微张,“出门时,我义父是不是吩咐过你们,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听我的?”
为首的仆从躬身行礼,一股军旅之人才有的彪悍之气油然而生,“出来时主子吩咐过,但凡是小姐的话我等一概遵循。”
女子得意地扬眉一笑,红唇一张露出点点贝齿,“那好,这大殿里头有个穿茜草碧衣裳,系米白细罗裙的丫头是我的仇人,你们去杀了她,她身边老的少的一个都不许留!”
那为首之人名为仆佣实是护卫,闻言有些迟疑,“……今日可是观音诞……”
女子猛地一转身,尖利的发梢差点甩在那人的脸上,细廋的双手几乎痉挛成爪,白色幂蓠下秀气的脸颊近若疯癫,嘶哑低喊道:“你不愿意去,那我就回去跟义父说,让他重新派个愿意听话的来!”
护卫一惊,心知依这女人的手段必定是说到做到,只得敛下脸上神情单膝跪下求饶,女子脸上便浮出些许自得。片刻之后,就见护卫带了另外两人出了殿门,几个呼吸间就隐入了如潮水般涌动的香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