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澜不知道有人在感叹自己非池中之物,不过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知道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掂了掂手中的东西,兰花青的棉布隙开一道缝,里面是一张用得已经发乌的铁胎弓,弓面油锃发亮显见是多年的老物事。这张弓的全名应是铜胎铁背弓,用上等紫杉木先炮制成弓形,在弓背处细细镶入铁条,再与竹木筋角混合压层复合增加射程和威力,所以也被称为铁脊弓。
叶明澜心想今次再赢了那些小家伙的彩头,今年到京里赶考花用的银子尽数够了。没想到天子脚下还有这么一群意气得近乎可爱的人,看着自己囊中羞涩竟然上赶着送银子过来。细想下来自己似乎有些不地道,颇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呢!
沧州人向来崇尚武技,叶家上数三代都是有名的猎户,家中不管男女老幼个个都习得一手好弓箭。但是成也斯败也斯,历年频繁的战乱匪患让叶氏这个并不繁庶的家族死伤殆尽。当官府再一次来征兵时,见屋子里穷得只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空落落的只剩有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连带路的人都有些于心不忍。
这个刚刚十岁的小娃娃就是叶家最后一根独苗叶明澜。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叶明澜小小年纪就明白若是不想象父兄那样在战场上无端早死,只得另外奔出一条门道。他将父兄战死得到的一点抚恤银子做为束修进了官学,比任何人都要起早贪黑都要刻苦努力地学习。想是苍天不负有心人,他一介乡野小子竟比许多同窗都要快的考上秀才。
等他考中举人后乡邻已经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不乏家有妙龄闺女的富户主动遣人上门来询问。不过此时的叶明澜已经从“要活下来”,变成“要活得更好!”他走出沧州后一边求学一边游历,看到那些比当初的自己还要艰难求存的民众,才恍惚觉得也许可以做得更多更好。
正因为心有笃定,使得十八岁的叶明澜看起来比同龄人稳重成熟许多。尤其是他拿出家藏的铁胎弓,对着百尺开外的靶子凝神静气地松开手。在那一刹那箭矢象流星一样直直地射出去,然后牢牢地钉在靶心,半响之后箭镞的尾羽还在兀自晃动。
人群里发出小声的躁动,没有人注意到裴宝璋的异乎寻常地安静。
小姑娘悄悄挪动了脚步不引人注意地站在人后,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不知为什么她心里又欢喜又惊慌,不知为什么一时间竟然羞得不敢抬起头来。因为她怕一抬起头来,就会被人发觉自己热络得几乎要蒸腾出热气的双颊。
那个人的双脚一踏进校场,裴宝璋眼里就只看得见那人冼得几乎泛白的蓝衫,只看得见那人大步行走时摆动的臂膀,只听得见那人说话时略带地方口音的停顿。头目森然间,就觉得自己胸腔中的心脏激烈得几乎要蹦出来。而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瞬间,她连对方的眉目甚至都还没有看清。
这种怦然的心动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令人全无防备和招架之力。
裴宝璋因为父母的缘故自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见多识广,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行事笃定的一个人。那人从箭锋下看人时抿紧的嘴角,赢了一局时眉宇略微向上飞舞,手掌紧握时手背上浮起的青筋,甚至他身上那袭洗得泛旧的长衫都旧得近乎柔软干净得可爱。
同伴在大声呼喊,裴宝璋猛地回过神来才发觉已经轮到自己上场了。心里翻滚沸腾,一时忧郁一时欢喜,简直像平日最最讨厌的花姑子一般。为了掩饰脸上的异样,她用了比平常快上一倍的时间,三两下就射完手中的羽箭。没想到一射完人群里就发出高呼,原来她竟赢了最关键的一局。
那个人好象也有些意外,左边的眉毛挑得老高,大概没想到京中勋贵子弟中还藏有这样的好手。但是他的神情也不见如何懊恼,暗自摇头苦笑了几声,转身就将手中的长弓极利落地递了过来。
裴宝璋和那人面对面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更加清晰地从心底深处蔓延而上,顷刻间就溢满了全身各处的血脉。她愣愣地把长弓接在手中,半晌才缓过神来急急道:“我不是故意要赢你的,我知道你还要去科考要花费很多钱。还有这大概是你心爱的东西,快些拿回去吧!”
叶明澜低头看了一下,眼里先是纳罕片刻后就呈现些微笑意。远远地看不清楚,到近前了才发觉这是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看她的手法及张弓的力度分明是家学渊源,也怪自己连胜数场太过托大,数月未勤习苦练手生不少,一时大意竟败在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裴宝璋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没想到今次的彩头是这张弓和五十两银子。对于他们这些出身富贵的孩子来说,平常胡乱糟蹋的就不止这个数。可对于眼前这个寒门举子来说,这些可能就是半年的衣食住行。
眼前的小姑娘一身宝蓝箭袖短褂,固执地将弓箭再次递过来,手势里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
场中瞬间变得寂静,人人都翘着脖子悄悄地打量这边。叶明澜忽地明白这姑娘说不出口的歉疚,尴尬之余也有两分感动。心里模糊地想到,这帮小姑娘小小子心心念念地要赢,赢了心头又不落忍,倒是些心肠极软的孩子。他自个已经过了十八岁,自然把这些半大的孩子都当做“孩子”。
长弓在中间不偏不倚地横亘着,叶明澜就微微笑道:“愿赌服输,输了就是输了。等我回去再好好地勤学苦练,一定会把这副弓赢回来的,此时不过是暂时寄存在你这里!”
将将长成的青年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清风鼓起他的长袍,象是一面正待起航的帆,这份输也输得坦荡潇洒的气度让人心折不已。
一旁观战的会昌伯府的次子方知信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他看了看脸上隐约有一丝羞涩之意的裴宝璋,心想大哥你要是老闷在青州一心求学,你媳妇儿可就要被别人拐跑了!
傅百善刚把小儿子启蒙要用的文房四宝准备好,就听仆妇们说大姑娘回来了。她没好气地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气乎乎地赶过去一看,屋子里静悄悄地只余一抹花香浮动,小妞妞正静静地坐在窗前把弄着什么,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憧憬笑容。
晚上,裴青处理完两件束束手的案子回到东存胡同的家时,就见妻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坐在窗下,便轻声笑道:“是哪个孩子又在淘气吗,怎么一脸的不高兴?”
傅百善忙起身张罗吃食,末了实在忍不住压低声音道:“过完年妞妞都十四了,我怎么觉着这日子忒快呢!想到她也要嫁做他人妇,我心里头怎么觉得这么别扭呢!“顿了一顿接着道:“她今天回家来就抱着一张大弓傻笑,我正奇怪呢,方家的老二信哥就悄悄溜过来,跟我说有个小子在打妞妞的主意。”
裴青一筷子鸡丝笋尖肉顿时卡在了喉咙里,连喝了几口汤才把东西咽下去,一张脸墨得如同锅底。
傅百善看了好笑,就把白天城西较场发生的事合盘托出。方知信又是怎样地添油加醋,振振有词地说为何那叶明澜早不输晚不输,正好轮到宝璋上场的时候就输了?
傅百善不免叹气,“本来魏琪一直想让妞妞嫁给她长子方知诚,可是这丫头从来对这些事从来都也不开窍,对着方家的两小子一般大呼小喝的,咱们也看不出她喜不喜欢人家。我想着她年纪还小,也无所谓过早谈这些事情。可是一转眼这丫头就不对劲了,要是真有人打她的主意,以这孩子单纯的性子可不是外面那些不知根底人的对手!”
见媳妇嘟嘟囔囔的裴青反倒平静下来,重新舀了一碗汤慢慢地喝着,好半天才斟酌着道:“要说不知根底,当年岳父大人对我才是不知根底。我一个叫花子一样的人物,他还不是让我进了家门给我饭吃给我床睡,最后还把掌上明珠许配给我。只要人好,那个叫叶明澜的小子就是再深的根底我也挖得出来!”
裴青慢慢道:“你及笄时我们就差点定亲,结果等你十八岁才正经嫁给我。婚姻一途到底还是讲就缘分,你也莫操心太过。妞妞眼下不过十四,就是二十四不嫁咱们也养得起。莫学京里那些高门里的妇人,以为是为了孩子好,其实真正把孩子的天性拘着了。”
傅百善缓缓点头,屋子里的沉闷压抑就散了许多。
话虽是这样说,裴青却在媳妇未见的地方冷嗤一声,在心底恨恨地想,要是那人真敢打锦衣卫正堂指挥使闺女的主意,在暗处做张乔致地用手段逗弄不解世事的小丫头,爷爷就让你知道马王菩萨为什么有三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