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若平亦是在意料之外,只好扯着嘴角僵笑道:“刘昭禹,你好狠毒啊。”
刘昭禹浅笑着,说:“维明军既已生出异心,就不能算作大黎的子民,无需朕多虑。”
一声闷响震耳,忽闻身后有人双膝落地,刘昭禹侧首,却见刘昭弼跽跪着,双目低垂。
“陛下,维明军远在生州营,消息闭塞,只以军令为大,军中主力均是冯翰一手培养起的,自都督府和兵部调往生州营的维明军将近八成都是前任都督府大将军带起来的人,难免听信谗言,才会遵从冯翰的命令做事。
“冯翰与大渪私通数年,戕害萦柠两州百姓性命,却对维明军谎称大获全胜之后,新帝将与大渪协商,重新划定边界,共同开创和平盛世。维明军受其蒙骗,错以为自己能为大黎换来往后的安宁,不知冯翰为满足自己的野心会让大黎遍野烧起多少战火,罪臣在此先替维明军谢罪,还望陛下往后能对自愿归降的维明军网开一面。”
前任都督府大将军是刘昭烨的人,所以从他手下被调入维明军的人,心中多少都会因坠江一事对刘昭禹积了怨愤,再经冯翰煽动,那怨便可转为对他的恨。
刘昭禹听得明白,其余人也能想出个所以然。
额心已被撞出了瘀色,刘昭弼却仍在不停地叩首,直至刘昭禹脚尖轻挪,换了个方向。
刘昭禹方想出声应许,只听冯若平在那旁抬声道:“刘昭弼,你跪谁啊,你难道不应该跪我这个舅父吗?”
刘昭弼沉默地垂头不语,十指深深扣入了土壤。
冯若平盯着地面那人,眼中怨恨,渗出了一层淡红色。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说道:“昔日你在后宫被人抛在那犄角旮旯里时,是他刘昭禹把你带到人前来的吗?这些年你这个寅王当得没皮没脸,又淌泥水又耕农田,过的是亲王的日子吗?你摔脱了肩膀,又是谁日夜守在你府上,把你当亲儿子照顾?刘昭禹有为你讨到点什么没有,他一个当今天子,看到你受伤了连屁都不放一个,指不定心里头有多乐呢!你刘昭弼之所以有人跪拜,有人尊称,不是因为刘昭禹,而是因为我,因为冯氏!你大可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但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捧上来的!”
恨意翻涌不止,高声和嘶吼都难以宣泄这种悲愤,冯若平此刻已怒得咬牙切齿,声音颤抖,他忿忿地挥着衣袍,喊道:“我只遗憾自家阿妹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就因为你今日的一时冲动,冯氏全族的性命、维明军的性命都成了刀俎下的鱼肉!你赔得起吗?!”
刘昭弼不再低头,而是徐徐直起了身。指间夹带的污泥随着动作落到了膝头,此时在他身上寻不见一点亲王的尊严。
刘昭弼抬起漠然无神的双眼,正视着那边几近癫狂的冯若平,说道:“舅父,我有错,错在没能及时拉住您,错在不该纵容冯氏以至于酿成了今天的局面。我知道,自己亏欠着您的恩情,也赔不起这么多人的性命,但今日不是我的一时冲动,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随心而活。
我自幼丧母,在后宫中无依无靠,父皇看不见我,皇兄们不屑理会我,可我一直谨记着先生教过的上善若水,坚信只要此心澄净,就算做不成顶天立地的大事,最终也能无争无尤,不枉此生。哪知万事由不得我,您需要我的姓氏,更需要我的血统,所以把我奉若至宝,我念着您的好,不管是何要求,也都一一应了。可事到如今,我还是大黎的亲王刘昭弼,我不能为了你们臆想的那个天下,眼睁睁看着祸起萧墙,哀鸿遍野,我担不起这些人命,不配做那个万人之上的尊王。”
他缓缓闭起眼,再睁开时眸中尽显疲态。
“舅父,我真的累了。”
耷在身侧的双手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指缝中夹的泥泞仿佛化作淋漓鲜血,深入掌纹,再自指缝中滑落,濡湿指尖。
这双手,再也洗不清了。
刘昭弼撑着双膝缓缓起身,余光却落在方才被陶得仁扔在地面的利刀上,他吞咽了一口,趁时飞快地捡起刀直退到巨碑前。
这一举动突然,群臣骇得蠢动,冯若平则呆愣在了原地,刘昭禹亦是惊了心,妄想直冲上前,却立马被亲卫护在了身后。
刀刃直抵脖颈,已往那肌肤里压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刘昭弼直立在碑前,眼眸已静若深海,再寻不见一点生机。
他望着众人,朗声道:“我刘昭弼自认此生只举过这一次兵刃,双手却不知沾了多少人血,如今唯有一死,方能抵罪,只盼来世……”
刘昭弼顿住了声,他看见青空中的浮云已散,日光自那处倾泄而出,带着神圣感降临世间,可是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曾留恋,也没有可回味的喜悦。
竟是一点都没有。
他释然地笑了一声,手中起了势。
“还是不求来世了。”
手肘忽转,刀锋割开咽喉的瞬间便已被飞血侵染。
江时卿顿滞地望向那处,却忽被袁牧城伸手盖住了眼眸。
血自破开的颈部喷射而出,高溅至清晖军的石刻之上,亦是染红了白烛,浇灭了火光。
刘昭弼仰倒在地,眯起眼睛远望着倾下的日光,眼前渐渐蓄起了一片晶莹,他沐浴在这片圣洁的红色中,好似被冲刷去了此生的阴霾和罪恶。
刘昭禹赤红了眼,他怒斥着亲卫,推开众人冲到了刘昭弼的身侧,将不断自那人喉间涌出的热血用手掌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