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阿公颤巍巍地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带着几分对沈冽恨铁不成钢的火气,将一碗茶水喝了个干净。
听着曹家阿公说的这番话,我心想要么是我,要么是他,我们当中肯定有一个人糊涂了。沈冽好端端地上着大学,曹阿公却口口声声地叫沈冽出去打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沈冽家里的条件确实不好,但也不用辍学吧?国家对贫困学生是有补助政策的,实在不行还可以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啊。
正在我满腹狐疑地思量着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曹阿公,快回来!猫儿衔了你家灶台上的鱼啦!”
“晦气!”曹家阿公闻言急忙拄着拐杖起身,那枯藤老树般的身子站起来地时候不稳地晃了一晃,沈冽赶紧上前扶他。曹阿公站稳后撇了沈冽的手,“我不要你扶,我还没老到那个份上呢!”
说着,他迈过沈冽家的门槛儿,匆匆忙忙地回去了。
屋檐下只剩了我和沈冽两个人,一时间千头万绪,我脑海中闪现过很多念头想要问他,但这些念头纠结成了一个个芜杂的线团,让我不知该从何问起。
最终竟是沈冽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在我对面坐下,沉吟片刻后说道:“今天我带你到我家来,就是为了让你看看,那些阻拦我画画的理由。”
我抬眼看他,等着他发话。
沈冽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木质的老方桌,“这是我家,如此贫穷肮脏的陋巷,想必你看一眼就不想来第二回。”
不等我反驳,他就继续说道:“有一件事或许你一开始就有错觉。”
我听到这里,心中已经隐隐有种不妥的预感,但不知为何,我的潜意识在同理智做斗争,抵制着,不想听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其实我不是什么大学生,只是一个连高中都没有读完的人。”他眼神清冷而又幽远,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我和他刚见面的那时候,对万事都持有质疑和疏远,带着某种不确定的打量,细细地观察着我脸上的表情,“到你课上旁听,之所以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是怕被嫌弃赶出来。”
我那一瞬间脑子腾空了一瞬,思考能力在刹那间被抽空,以至于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脸上到底露出了什么表情。
我脑海里第一时间出现的情绪是什么呢?虽然这么说不大恰当,但是的确隐隐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把沈冽当做学生去照顾,去栽培,一点点接近他,鼓励他画画,解开他的心结。现在沈冽却忽然告诉我他压根儿连我的学生都不是,我俩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种感觉让我很憋屈。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去做了个亲子鉴定,到头来却发现辛辛苦苦养的孩子原来是别人家的!
我脑海中另一个感觉便是,沈冽的家境和学历与他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太不般配。沈冽执笔绘画的时候,清雅矜贵得像个贵族少年,举手投足皆是满满的艺术感,怎么可能是个出身贫民窟仅有初中学历的家伙呢?
“所有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不等我厘清思路,沈冽快刀斩乱麻地向我发出了最后一道通牒,“我现在想要问问你,这样一个我,你是否还愿意去接受?”说完,他屏住呼吸等着我的回答。
我静静地看着他,内心却远不像我的表情那样平静。
沈冽问我的这句,也正是我想要问自己的:这样一个沈冽,我是否还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培养他?我是否还能在艺术道路上,继续不懈地陪他一路走到底?
看着此刻的沈冽,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蚌一样的少年。他慎之又慎地,将那最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我的面前,那是他独自一个人,面对阳光和空气,面对海水和岩石,面对深刻的孤寂和寂寥时才会有的坦诚。白色的蚌肉紧张而不安地蠕动,泛着珍珠母质光泽的蚌壳也失去了光彩,所有的神经都被紧紧牵起,只等着那最后一声命运的审判。
我从沈冽眼中读出了焦灼的意味,仿佛蚌肉被架在太阳底下翻来覆去地灼烧,但他却完美地抑制住了内心的焦灼。
好不容易袒露一次的心迹,将蚌肉露出来的打算,就已经做好被啄伤的准备。
见我半晌不说话,沈冽眼神倏地暗淡了下来,“我懂你的意思了。”
我不知道这少年自作聪明地想什么了,只是想看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沈冽从橱柜上摸出一本书递给我,正是我不久之前送给他的那本《太阳之子》。
我翻开这本书一看,这上面俨然有不少认真读过的痕迹。他用炭笔在上面小心地做了注释,并且将其中的一些句子划了出来。我从头到尾草草翻了一遍,视线落在其中一句加了粗线的话上:“在虚度了这许多岁月之后,我终于发现了自己的能力!我准备做个艺术家。我一定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我必须得做。我之所以在别的工作上一再失败,其原因就在于我天生就不适合干那些事。现在我可找到了这件永远不会失败的工作。”
梵高对艺术那近乎癫狂般的热情没人能理解,热爱这种事,本就没法用理智去估量。
我将《太阳之子》阖上,手轻轻地摩挲着书页,不动声色地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说过要培养我的话,我权当没有听过。这本书还你,我借你的钱也会慢慢还你,总之不会再欠你什么,你放心。”他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和我划清界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