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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的主人回来了(第1页)

我们把房子卖给冯三也许卖对了。他并没有糟践它。尽管门前的菜地已经荒芜,可以看出很多年没种过东西。芦苇和灰蒿子杂长在院子。我们走时一点没拆的完整院墙如今只剩下西边靠马路的一截孤墙。房子东边的牛圈不见了,菜窖塌陷成一个凹坑……这些都是自自然然发生的,跟冯三没一点关系。就像一个人老了跟周围的其他人没多大关系一样。岁月让它变成这样的。

这个下午,我站在破败的院子里,茫然地看着我们家的残断墙垣。冯三躬着腰站在旁边,他很内疚地说了句:我一手没动,都是自己倒掉的。

他好像对自己没能守好这个宅院,让它破败成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好意思。

“牛圈是让雨冲倒的。圈墙本来就薄,加上顶上没有垛草,压不住墙角,雨一泡墙根就软了。”

“哪一年倒掉的?”我问。

“四五年前吧,在一个夜里。雨倒下得不大,就是不停地下,下了一夜。早晨我起来看见牛圈倒掉了,倒了三面墙。幸亏我没养牛,要不也压死了。”

“另一面墙到去年秋天才倒。谁也没碰它,连风都没刮,站得好好的突然扑腾一声就倒了,平平地躺在了地上,像是人推倒的似的。其实谁也没碰它。”

“菜窖是韩三家的牛踏塌的。还把一根牛腿别断了。”

冯三紧跟在我后面,像个看守宅院的老房客,终于等来了主人。他不时给我指这说那。有点怯生生的样子。他似乎完全忘了这个宅院是他掏钱买的。

不知冯三一个人年复一年住在我们家旧房子里是什么滋味。所有东西都是我们用旧的。桌子、炕、门窗、木梁,包括地上的土。可以看出冯三是多么爱惜地将这些旧东西用到了更旧,他没有粉刷它们。一件东西在人手中磨弄多年后,磨出一种颜色来——旧木桌边缘上的那种颜色,老木椅扶手上的那种颜色。原先的漆色已磨净,露出里面的木头来。那木头在油漆下隐匿多年,也不似以前的木头,但你熟悉、喜欢、认识。一块经世多年的木头和经世多年的一个人,终于互解互认。经年的相依中一些木质已进入掌纹和身体,人的气息和心境也渐渐磨进木头。到了那时候,你才能够从心里说一句:这些东西是我的了。

我听说有一户人家买了别人的旧宅子,已经住了二十年,爷爷辈死了,孙子辈在这个宅院里出生。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宅院是他们的。他们太熟悉它了。早就认定这个家了。

可是二十年后的一天,原先主人的孙子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片来到宅院,进了里屋,对着纸片打量半天,然后说,他爷爷在西边这个墙角下埋了些东西,他要挖走它。这个墙角立着一个扫把,还堆着些早晨扫起来没簸走的垃圾。垃圾旁放着水桶。他们找来一把锨,递给那个人,然后呆呆地看着他在墙角往下挖,挖到一米多深,挖出来一坛金子。

那个人抱着一坛金子离开后,这户人家突然觉得不安起来,开始怀疑房子的角角落落,他们在另外三个房角上各挖了一个坑,啥也没挖到。又在房子中间正对天窗的地上挖了一个坑,依旧只挖出一堆黄土。他们开始怀疑墙壁,怀疑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每当墙上脱落一块泥皮,他们都会把脸凑上去,从土块缝仔细往墙里窥视,还会很冲动地挖掉一块墙体,看看墙里到底藏了啥东西。那棵老榆树干也被凿了三个大洞。他们听说早先有人把贵重东西藏在树干里,树会慢慢将藏东西的洞长住,在洞口处结成一个树疙瘩。结果两个是早年砍掉的树杈,树体将它们包住了,包得很深,像是树长到脸盆粗时被砍掉的,现在树长到水缸粗了。

另一个树疙瘩里面啥也没有。树无缘无故地长了个疙瘩,让人纳闷,所以这个洞凿得很深,都快到树心了。啥也没有。

这户人就这样心神不定地又翻腾了七八年,宅院里到处是他们挖的坑、打的洞,后来房子终于被翻腾得住不成。他们原打算拆掉旧房子,在宅院里重起一幢新房子。可是他们还是不放心这块地,不知道地下还埋着什么东西。最后他们弃了这个宅院到别处安家去了。

很早前我们家屋里也挖过一个坑,是父亲挖的,在外屋门口处,一米多深。白天坑上担着两块木板,到了晚上木板取掉。父亲用这种方式防备盗贼。晚上盗贼开门进来,会一脚踩空,跌进坑里,即便摔不死也会惊动屋里人。

可惜从来没有一个盗贼晚上进过我们家门。倒是父亲有一天黄昏背着半麻袋苞谷进屋,一脚踩断木板,直直地掉了进去,半麻袋苞谷压在身上,动弹不得。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父亲从坑里拉出来。父亲的腰扭伤了,腿也受了点伤,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才缓过来。

我们终于知道了这个坑的厉害。进门时总要先看看地下。直到现在我仍无法改掉这个习惯,不管进谁家的门,楼房还是平房,迈脚时总要看看门口处有没有坑。

后来我们稍大些时,父亲把这个坑填掉了。他已经不怕贼进屋了。他的五个儿子,大的十八九、二十岁,小的八九岁,齐排排躺在炕上,对付起盗贼来,总比那个坑管用和厉害。

若把房子卖给陈吉民,他肯定不会像冯三这样,任这院房子一年年地破落下去,那是一大家闲不住的人。他们会今天在院子里修个猪圈,明天盖一间小房子,后天又给墙上抹一层泥,甚至把院门堵掉重开个门。如果那样,这个院子就彻底给毁掉了。我宁愿时间把它夷为平地,也不想看到别人在它身上动手脚,最后将它改变得面目全非。房子有自己的命,我希望它能和我一样最终在时间里安静地死去。

我们搬走前陈吉民来过好几次。但我还是把他的相貌忘记了。那段日子父亲和母亲常提起陈吉民这个人,说他想买我们家的房子。所以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好像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人,个子矮矮的,比父亲低一个头。一天下午我回来,见父亲领着一个人在看我们的房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好长时间。连仓房都打开进去看了。

仓房是从来不让外人进去的,里面装着我们家所有的粮食,还有农具、皮货之类。这些东西都是不能让外人看见的,尤其仓里的粮食,那是一个家庭最大的秘密,多多少少,都不能让外人知道。仓房没有天窗和窗户,只在接近屋顶的高墙上,开着两个通风小洞口。房子里黑得啥都看不见。我们小的时候,谁也不敢进去。门用很大的铁锁锁着,钥匙在母亲那里,有时她打开门,进去摸索半天,端出一盆苞米或麦子。仓房里装着我们家一年的粮食,有时是好几年的粮食,粮堆顶到了房顶。个别的年成仓里所剩无几,我们节省着吃,半饱半饥地熬到了又一年的麦子长熟。

无论多少,粮食都被黑黑地锁在仓房里,就像我们一家人黑黑地躺在那些长夜里。我们的睡眼像粮食一样没有人知道。没人知道我们梦见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我们没梦见什么。当这一家人秘密地睡着,谁敢说他们只是简单地活着?他们像伐倒的树一样横躺了一炕的长短身体,仅仅是为睡好了再起来干活吗?这场秘密深远的睡眠中,他们中间的一个人,突然从土炕上坐起来,穿好衣服,梦幻般地飘走了。在外面,他看到月光将村庄和田野照亮得同白天一样。

父亲和陈吉民经过一下午的讨价还价,终于在天黑后说定了。我们家五间大房子、两间小耳房,加上牛圈总共卖780块钱。父亲想争到800块钱,费了很多口舌,没争上去。

晚上一家人在油灯下吃饭时,父亲说那个陈吉民太心细,把我们家房顶的椽子挨个数了一遍。

“数了多少根?”我问。我们天天躺在屋顶下面也没数过有几根椽子。

“他数了87根。”父亲说。

“不过仓房里的没数上,房子太黑看不清,我说了20根,陈吉民不信,出来数了屋檐下的椽子头,只有15个椽头。其实两个是假的,盖房时压上去的。幸亏仓房里看不清,都是些烂椽子,要是看清楚了说不定他不出这个价呢。”

我记得最清的是父亲和陈吉民站在外屋讨价还价的情景。

“光屋顶这根檩条就能卖100多块钱。”父亲说。“村里谁不知道我这根梁,早先有人出过150块钱我都没卖。要是拆下来,200块都让人抢掉了。”

那是我们家房顶上最粗最直的一根木头,盖房时父亲将它刮得光光溜溜,特意担在里屋的顶上,让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这根木头也确实为我们家长了不少面子。我听到不少人坐在我们家炕上聊天时,不止一次地赞赏过这根木头。他们围坐成一圈,边抽烟边说些人和牲口的事,说到没话处,便有人扬起头,对着木梁赞叹几句。无非是赞叹过多少遍的那些话:

“这根梁真直。”

“做啥都是根好材料呢。”

“就是。”“就是。”其他人也赶紧帮几句嘴。话题自然就引到了木头上。父亲满脸放光,腰也挺直了。他扬起脸把那根让他引以为豪的木梁从大头看到小头,把他怎样弄到这根木头的经过再添油加醋地叙说一遍。人们边抽烟边听着。因为父亲每次说的都不太一样,每次都会加一些新内容,所以每次都能让人听下去。只有母亲不耐烦,她坐在炕的另一头纳鞋底,听到父亲吹牛便会奚落几句。

我们兄弟几个在地下或院子里玩耍,有时也会坐在大人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听一下午。有时听到月高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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