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葛丽泰不一样,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在我记忆中都历历在目。甚至连我冷得直哆嗦,却没让他关上窗户的细节都刻骨铭心。他的手里拈着根烟,每次吞云吐雾都有泛红的火光闪耀。我甚至还记得卷烟纸烧尽解体的样子,记着他说过什么话。一个字都不落。
我还记得他抄起酒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晃荡着泼洒在我脸上的情形。这是他的标准作风,恪守着“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之类的信条。不管我拿什么证据与他对峙,不论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抑或是察觉到什么,他都会用同一种方式予以应对。不承认,也不否认。从不道歉,自然也不会乞求原谅。与之相反,他反而对我冷嘲热讽,苛责挖苦,毫不手软地发动攻击,千方百计要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令人作呕,甚至恶心得不配为一个女人,让他反感到连他的老二都萎靡不振,丑到连时钟都停止运转。还说我挑三拣四,像个怨妇一样只知发牢骚和抱怨,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婊子。
我总是错误地认为,自己准备好跟他大吵一架。总以为自己占尽优势。总觉得他更需要我,虽然他自己还意识不到。我自欺欺人地以为,和他在一起时,我还是原来那个我,还是那个在工作中游刃有余的我,在与朋友交际时应付自如的我,无所不能的我。一个不会被人激怒,也不会遭受羞辱的人。这种方法曾经也奏效过。直到他再一次提到那个字眼,顿时让我怒不可遏。婊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字眼对我的影响如此巨大。我只知道,每当他提到这个词,我就会哑口失声,身体失去平衡,定力全失。
好像他凶狠地扒光我的衣服,把我弄得浑身赤裸。好像他撬开我的肋骨,朝我的胸腔伸手进去,一阵胡乱摸索,最终掏出我的渺小如尘埃的真心。他抓着战利品,强迫我去看。然后逼我承认他早已知晓,一直以来喋喋不休的一个观点。那就是,不论我多么拼命地自以为自己天资聪颖,与众不同,但是在内心深处,我不过是可悲的、毫无趣味的、瑟瑟发抖的一粒尘埃。仅此而已。
而在表面上,我竭尽全力地粉饰太平。倒不是因为我担心别人发现他的真面目,而是因为害怕别人发现那个真实的我,那个掩藏在精明强干、坚韧不屈的外表下,一粒微不足道的渺小尘埃。露丝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我只允许她一人看到我的内心是多么脆弱。我是通过工作关系认识她的。有一段时间,我们在同一个部门任职,尽管事务所后来重新洗牌,我们依然保持着朋友关系。那时,露丝于我而言,不仅是重要的朋友,简直不可或缺。她沉着冷静、通情达理的天性,让她成为我的救生索。我信任她,毫无保留。
回到那天夜晚。就当我以为争吵结束,刚准备穿上外衣,去邻近街区散散心时,突然风云骤变,情势急转直下。
“我知道你对葛丽泰做了什么。居然敢打你自己的孩子?你怎么能够?”他说。
他的声音尖锐刻薄,每个字眼都如窗外的空气一般寒冷彻骨。我们沉默地怒目相视。透过余光,我望见门口有一抹白色,不过却没法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我的脚下因为羞愧难当而裂开了一道深渊,它正欲将我吞噬下去。但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因为我必须如此。
“葛丽泰说了什么?”
他又吸了口香烟,扬起下巴,吐出烟来,笑了。
“葛丽泰?她可什么都没说。想想她对你那么忠诚,还真让人恶心。”
“可那怎么会……谁……”
房间里一片沉默,与此同时,气氛却又如同旋涡般极速旋转。他一直瞪着我看,一边的眉毛都立了起来。
“哼。你觉得会是谁?”
“只有一个人,可她绝不会……”
露丝绝不会背叛我。虽然当时是这个意思,可我还是说不出口。他耸耸肩,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冷笑,一脚踩灭了烟头,更加舒舒服服地坐在原地,两腿挨在落地窗边。他一口送下剩余的酒水,一句话也没有说,静静等候。
我回想起露丝,回想着她那天的表情。我是先向她解释了在厨房里发生的事情,然后对她百般恳求。“露丝,这件事只能你和我知道,好吗?你知道的,如果这事情闹出去,会对我的工作产生莫大影响。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完全变了味。人们会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个连自己的孩子都敢打的女人,今后再也没有人会……”
的确,自那天晚上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渐渐生分。但是其他同事却不知所以然,这点我确信无疑。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会察觉出来的。露丝没有透露给他们。那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么多人都不说,单单告诉我丈夫?真是为葛丽泰考虑?就因为她担心,我今后会再打她?不,露丝知道我的。
“那是为什么?”我终于开口,“她为什么会告诉你?”
也许在那一瞬间,我好像注意到有个小身影开始移动,越靠越近。如果当真如此,我也不以为意。我不会再为外界所动。因为他的答案,连同含沙射影的口吻,盖过了一切。
“噢,得了吧。难道还不明显?”
我瞬间明白过来了。回想那天晚上露丝家的情景,我在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画面渐渐拉近,聚焦到当初因为过于天真,而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上面。露丝开门时,她和我打照面的方式就有些许异常。当我告诉她那个在我家客厅惊惶逃跑的裸体女人时,她竟面露紧张。然后立刻从餐桌旁站起身,转身背对我,开始清理洗碗机。她说我应该早一点考虑到这些。我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有个十分有个性的丈夫,”她回答,“嫁给他的那一刻,你就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
也许我当初真应该多多留意她这番话。因为这跟我认识的露丝简直有天壤之别。也许我应该表现得更加强烈,或者摆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姿态。但就在那时,葛丽泰进到厨房里,说她想要回家。我当时心里一团乱麻,失望沮丧,万念俱灰。然后她竟然对我——她的亲生母亲——说出了那个字眼。事情就这样一件件发生了。我扬起手,划过半空,打在了我亲生孩子的脸上。速度之快,防不胜防。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如同那次事件过去的三个月之后……
我不是简简单单地朝他走去,而是疾步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把手掌伸了出去。一只手打在他胸脯上,另一只手推向他的身侧,使出了浑身解数。我看到他大惊失色的表情,也看到在他从落地窗坠落时,脸部惊恐地抽搐。他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收场。我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可突然间,葛丽泰出现在我的身旁。她赶忙往落地窗那边跑去,可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经被黑暗所吞噬。也许他们父女的目光最后一次汇聚在了一起。也许没有。
之后,我一整夜都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房门紧锁,与我的女儿隔绝。形形色色的人朝我说话,但我一句话也没有回。起初,我放声尖叫、号啕大哭,换作以往,我是断然不会落下一滴眼泪。后来,当我的身体逐渐疲乏,再没有弄出任何声响。过了二十四个钟头,我才积聚起足够力量,从床上爬了起来。也是这二十四小时之后,我才敢去看我八岁女儿的双眼。我把她抱进怀里,感觉到当我对她耳语时,她也紧紧地偎依住我。我对她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我们要重新开始,同甘共苦,她可以指望我。
这就是我所有的话。但我没有请求她的原谅。因为我一去她的房间,看到她坐在地板上,直视着我的双眼时,我就知道希望她原谅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她永远不会原谅我。
整整二十三年过去了,我们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直守口如瓶。我并不需要问她,我曾经夺走了她的什么或者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因如此,她依然没有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