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奇盗窃
大队的宵禁令所为何来
树多的地方鸟多,花多的地方蜂多,草多的地方牛羊多,水多的地方粮食多。在伊犁河谷地区,慷慨的大自然的恩泽就是这样地被及万物,伊犁就是这样一个树多鸟多花多蜂多草多牛羊多水多粮多的地方。何况是在春天;春天的破晓时分,正是百鸟争鸣的时刻。布谷鸟热烈地呼唤着对方——维吾尔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他们用一对被迫分离了的情人的名字——再娜甫与喀咕克——来称呼这种鸟的雌鸟和雄鸟。小麻雀活泼地寻找着伴侣,一会儿从苹果枝头扑棱扑棱飞到桃树顶上,一会儿又从茶棚檐头飞到羊圈里边,吱吱喳喳地与山羊抢食。野鸽的叫声低哑而温存,像发自一个饱谙风月而又长久感情荒芜了的女子。黄鹂的鸣啭清脆而又圆融,好像吹响了一个灌了一半水的哨子,哨音舒卷自如地滴溜滴溜在天空打旋。就是在房子里,筑巢在伊力哈穆的住室的房梁上的一对燕子夫妻,也不等天亮就叽叽喳喳辩论个不住,春天的风让它们急于表现与释放自己。巧帕汗老太太喜欢燕子,她相信,房室被燕子选中做巢,乃是这一家人心地善良的证明。为了便利燕子的出入,安装房门的时候老人硬是让木匠在门的上方开了一个缺口。
伊犁的庄稼人,哪一个不曾在春天的黎明被美妙的鸟鸣催醒?鸟声意味着大地的生机,意味着万物的欣欣向荣,提醒着农事的繁忙,传达着生活的欢快而急促的节奏。伊力哈穆就在这“四面鸟歌”声中一骨碌爬了起来。他舀起满满一葫芦瓢水,走到廊沿上,用这在春晨的有些刺脸的冷水痛痛快快地漱着口,洗着脸、脖子和手臂。他起劲地、出声地洗漱着,激励着、召唤着自己身上的无限精力。
伊力哈穆一连喝了三大碗奶茶,喝得脸红了、出汗了,血脉流通,精神舒畅。之后,他带上党的组织关系和其他手续到公社去。
公社党委和管委会的办公地点,就设置在原来恶霸地主马木提大肚子的大院。减租反霸的时候,马木提被处决了。前面提到的地主婆玛丽汗就是马木提的小老婆。解放初期,这里是第十一区人民政府,现在的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那时是副区长,直到如今,有些叫惯了口的农家仍然称呼赵书记是赵区长。公社正在动工基建,到处堆放着木材、砖石和灰砂,调整经济的六十年代初期,这种景象是很叫伊力哈穆欣喜的。伊力哈穆从一九五一年担任公社团委的委员,一九五八年又当了一年生产队长,和公社的同志都十分熟悉。一进公社院子,就是无止无休地握手和问好。维吾尔是一个非常讲究礼貌的民族,只要当天没见过面就要互相施礼和问候,哪怕是挂紧急的长途电话,也要先问哪怕只是一声好,何况伊力哈穆许久没有到这方来了。找有关人员办理了手续以后,伊力哈穆推开赵志恒书记办公室的门。坐在赵志恒对面的还有一个人,这就是下车以来伊力哈穆已经多次听人提到过的库图库扎尔。
库图库扎尔今年四十二岁,近来开始有些发胖,动作随之略显得有些笨重。然而他的面孔仍然是漂亮的,蓄在上唇的、连成一线的黑亮黑亮的小胡子很有风采。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灰干部服,上衣袋里插着自来水笔,显示出身份与一般农民的不同,他用响亮然而又混杂着一种近似假嗓的刺耳的声音向伊力哈穆问好。握手的时候也是像城市的知识分子那样紧紧一握,一摇,松开。然后,他摊开左手,做了一个相当优美的姿势示意伊力哈穆可以坐下。
是不是过一会儿再来?伊力哈穆刚有些犹豫,赵志恒便看出来了,说:“坐下一齐谈吧,都是你们大队的事情。”
库图库扎尔瞭了伊力哈穆一眼,爽朗地说:“听说是你把那个娘儿们扶回来的?你可是个大好人!她丢了儿子?这才是胡大的惩罚,活该!”他皱起了眉头,转而用一种深思和庄重的神态盯视着赵志恒,“现在,我们大队的关键任务就是破这个盗窃案,这个问题不解决,社员就不能安心过日子,谣言就不能消除,形势就不能稳住。目前,偷麦子的主犯伊萨木冬的老婆乌尔汗又流窜回来了,我建议,或者由上级公安部门把她逮捕审讯,再不然,由大队组织批斗,并由民兵监视起来。”他回身又同伊力哈穆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兄弟,你大概不会给她报信的吧?”
伊力哈穆专注地望着赵志恒,对于库图库扎尔的嘲弄,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赵志恒思索着,眼角的鱼尾纹透露出一种老练和精明。黝黑的面孔,褪色的蓝制服,一双厚底解放鞋,显现出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村干部的特征。他用不十分准确却是流畅的维吾尔语说道:“逮捕或者批斗乌尔汗吗?根据是什么呢?”
“乌尔汗是伊萨木冬的老婆,对于她丈夫的行为,不可能一无所知。而且,她本人已经有叛国逃苏的行为,突然又回转来了,这也很可疑。”
“你说呢?”赵志恒问伊力哈穆。
“我刚回来,还不了解情况。”
“对乌尔汗你也不了解吗?”
“乌尔汗么,”伊力哈穆顿了一下,说,“乌尔汗出身很苦,土改那阵是积极分子,抗美援朝的时候她报名要当志愿军,她还到县里参加过宣传演出。结婚以后,她被家务缠住了,伊萨木冬又不让她参加集体生产和政治活动。我的感觉是,她本质上不是坏人。再说伊萨木冬,虽说是交了一批狐朋狗友,本质上也还比较单纯的呀……”
赵志恒唔了一声,他没有想到伊力哈穆的话是这样明朗。在这个动乱的时刻,许多人都学会了模棱两可、含含糊糊、非驴非马、亦是亦非地表态。表态的关键不在于你说得对还是不对,真还是不真,表态的关键是不要负任何责任,不要留任何把柄,不要给个人找任何麻烦,不要蹚污水。特别是这样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牵扯到是非功过的事宜上,在一个有点混乱的时刻,人们说起话来,不是总听到“也可能吧”、“很难说”、“说不定”、“不会吧?不过,也有看不透啊……”之类的回答吗?谁敢这个时候为别人说好话啊!
库图库扎尔更是意外,他这次倒是并无恶意地脱口问道:
“你断定乌尔汗与她男人是无罪的?”
“我只能说,依过往的印象,我没有看出他们是坏人来。我还认为,不论情况多么复杂,斗争多么尖锐,我们应该遵照毛主席的指示,不漏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您的意见呢?”伊力哈穆反问。
“呵,当然。”库图库扎尔答。
赵志恒点点头,表示了对伊力哈穆的话的赞许,并以一种向自己提问的口吻说:
“把乌尔汗抓起来?根据什么?交群众批斗?批什么斗什么呢?她要到‘那边’去吗?我们认为,包括已经去了的人的多数,仍然并不见得就成了咱们的敌人,我们反对修正主义,可并不是反对苏联人苏联公民。再说乌尔汗自己又回来了嘛,不管什么情况,总是不走了嘛。她知道她的丈夫的某些活动吗?可能知道,也可能不完全知道。可能知道得很多,也可能知道得不那么多。这要靠做细致的思想工作,靠思想教育来解决。如果随意批斗,就会混淆性质不同的两种矛盾,造成逼、供、信,无助于这个案子的侦破。更严重的是,这会影响一些动摇、观望的人,使他们混乱的思想更加混乱。而且不要忘记,伊萨木冬本人,在这个盗窃事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扮演了什么角色,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你们有什么根据断言伊萨木冬就是主犯呢?”
“这个……当然是他……”
“想当然是不行的。要调查研究。”赵志恒转向伊力哈穆说道,“你来得好啊,正赶上一场大的搏斗。我们当前的中心任务,便是反对和战胜对我国的颠覆和破坏活动。他们利用当前粮食生产上、人民生活上碰到的一些问题,和国内的阶级敌人搅到一起,企图破坏民族团结,分裂祖国的统一。他们把新疆、特别是伊犁—塔城地区作为活动的重点,这从历史上看,叫做事出有因,绝非偶然的。我们呢,就要坚定明确地进行热爱党、热爱祖国、维护团结和统一的教育。进行反对国内敌对势力的教育。进行维护民族团结的教育。要顶住这股恶风,而这当中,关键在于正确地区分和处理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什么时候都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争取群众的大多数的;不团结住大多数,就不可能战胜敌人。同样,不打击敌人,也就无法团结和教育人民群众。库图库扎尔同志,你们大队的敌情怎么样?四类分子有些什么活动?”
“他们……他们倒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吗?我们倒听到了一些呢。”
“对,我回去抓一抓,一定要……”库图库扎尔用手向下一压,做了一个严厉的手势。
赵志恒笑了。他对伊力哈穆说:“伊力哈穆同志,昨天听说您回来了……”
“您昨天就听说了吗?”
“夜间到你们大队去,听值班民兵说的。刚才我们和艾山社长碰了头,我们的意见,你先列席大队的支委会,协助大队和生产队的工作。当前,突击抓一下反颠覆斗争。等一会儿,你到塔列甫同志那里去一下,他还有话要对你说。看,你的意见?还有库图库扎尔同志,你的意见呢?”
“那好,那好。”库图库扎尔站起来准备告辞。
“有个事,社员反映了意见:你们是不是搞了个什么戒严?”赵志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