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画画。
民俊总是看着我画画,正如同他动笔时,我也这样盯着他一样。我问他说你要不要也试着画漫画,可民俊说他不会画人,漫画最重要的是人,但他就连素描石膏像都很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我问他。
「会有个感觉,画一个人的时候,好像整个人都会被吸进去。在给学生示范怎么画石膏像的时候,为了不被他们影响到,必须逼自己非常专注。」
民俊这么说:「那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而是……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笔或者橡皮擦之类的东西,也可能是大卫像。」
「说起来,你是为什么会一直画画啊。」我轻声的问。
他托着下巴,瞇起眼睛,瀏海垂到了视线前方,开口:「可能,因为我阿嬤说我有天份。」
「你的确有啊。」我肯定道。
说起来,画画的时候,我询问着他,明明曾伤害过人,到底还有没有能够带给人幸福的资格。真正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我感觉到笨拙和不安,因为那听起来太像儿戏,太自我中心。
怎么可能一辈子活在世上不伤害人。民俊如此回应。
「我家和我已经断绝关係好久了,就连过年我爸妈都没有叫我回去吃饭。」我们在吃午餐的时候,民俊对我说道:「他们说这只会是一个阶段,可能等我过了三十岁,就会浪子回头的找个女生结婚。」
「那你会吗?」
「怪的是我觉得说不定会。」民俊露出苦涩的表情:「不是因为社会压力,或者道德绑架,而是我自己好像都没有办法摸清自己是谁……因为谁也说不清未来,我没有一件事可以很肯定的说『一定会发生』。」
「但你不是对我说过,只要我让你住你就会原谅我吗?」我问:「那时候你看起来非常肯定。」
「那是因为……」民俊缩起上半身,他瞇起眼睛说:「就像之前说的啊,因为可能……照理来说,我要威胁你会比较符合情况啊,不然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后来民俊说了好多好多,他明明并不沉默也不靦腆。不知为何我也想到彦豪所说的,民俊对任何事情都有套自己的想法。
就像他告诉我,先前他去书店看过从左边翻是一个故事,从右边翻则是另一个故事——这样的绘本,讲述着两个主角在遇到彼此前,一路走来的旅途。
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做。民俊说,左翻还有右翻,感觉起来很适合吧,为了想要理解,所以要往前走。
是的。
我或许什么事情都很迟钝吧。我现在才缓慢地意识到,和民俊在一起的我感觉全身的细胞,都能够为了画画而活,而这次不是要杀了谁,我想要未来的我能够幸福,而为此必须直面过往的我。
郭民俊啊。然后我会这么喊着他的名字,就像在喊着某种珍宝。
选用了bl当题材,这样的我真的行吗?没有去深入瞭解过,甚至自己也不是同性恋,还如此伤害过你,却还是想要用漫画来传达自己的声音——
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不该创作?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这样才叫做赎罪?可我只是为了自我安心,所以一直在画漫画,实际上我该做的,明明就是找到你,和你道歉啊。
有的时候我会全身紧绷,像这样子,再一次的和民俊倾诉了自己的恐惧,就像那天晚上我们在他的房间内,两个人靠在一起,我哭到无法呼吸,而他没有离开。
你现在找到我了。他说。
他又补了一句:我也找到你了。
就像某种接力一样,在我诉说完后,民俊也会轻声的,像是在对着谁道歉一般,说着他的事情。
我常在想。民俊这么说:这样的事情明明很常发生,就像我和父母说了某种私密的事,隔天却发现我的叔叔阿姨伯伯们都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做洩密,那是错误的吗?我想是的。
国中时全班都知道我喜欢男生,他们会在我写作业的时候问我是不是在写情书给某个男生,老古板的老师会说我娘娘腔,女孩子们会群起嘲笑我——
我有时候会想,会不会身为同性恋,本该就是要承受这些,才真的可以成为同性恋。
所以我留长发穿了钉子,这样看起来更符合异类的形象,那让我更自在。后来我阿嬤叫我跪在祖先灵堂前,大声反省自己的错误。我一直在想错误到底是什么,然后我发觉我不知道的话,我就该去理解——
你也是,对吧?
是的。我想是的。
好多的作品都强调了同性恋,喜欢着同性别的人好像是特别到需要被关注到的事情,所以我不想要去强调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乎,那就是故事了。那些平凡到似乎不值得被记录下来的事情,在民俊往左翻的页面开始,他要向前迈步,拿起铅笔画出草稿,昂贵的代针笔上墨线,他会刻出细节,会将自己的模样给刻出来。
想要去理解,所以画了漫画。关于自身的厌恶,关于对世界的不安,所以也画了漫画,我就是如此走过来的,我的每部作品都像是在埋葬过去的我,有一天我或许会把自己给燃烧殆尽,可是我也想要往前。
想要去了解更多的民俊,想要去他去过的地方好好看一看,想要讲更多的话……可是每当我想要说出那些渴望时,我总是将手十指紧扣,放置在胸前,感觉到心脏猛烈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