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豚案落幕后,大家不只一次把责任推到史迈利头上,认为进行到这一步时他早该回去找山姆·科林斯,直接对他严刑拷打。当初那样做的话,乔治可以省下不少工夫,知情人士说,可以省下关键时间。
他们说的根本是缺乏头脑的瞎话。
首先,时间并不重要。俄国的金棱线,以及资助的行动,暂且不管是何种行动,都已进行多年,若不受干扰,预计还会继续进行多年。惟一要求采取反制的人是白厅大亨、圆场,以及间接建议的杰里·威斯特贝。在史迈利一丝不苟为他下一步作准备时,杰里又枯守了两三星期,差点抓狂。此外,圣诞节即将来临,更让大家沉不住气。再来是柯,无论他控制的是什么行动,都没有显出进一步发展的迹象。“柯和俄国人的钱就像一座山,站在我们面前,”史迈利事后在终结海豚案的报告里写道,“我们想重审本案,随时可以,就是不能主动。采取主动后,问题将不是在于激发自己人,而是如何动摇柯先生到我们能解读他的地步。”
个中的启示显而易见:早在任何人(康妮除外)看清之前,史迈利已经将这位女孩当做具有潜在价值的杠杆,也是整个阵容中独挑大梁的角色,其重要性远比,举例来说,杰里·威斯特贝更大。而杰里无论在任何时间点都可以由他人替代上场。史迈利在安全考虑允许下,殚精竭虑设法接近她,其原因很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另一原因是山姆·科林斯与那女孩的关系,其性质的真相仍在未定之天。如今凭后见之明表示“好明显”,说来轻松,但当时无人能斩钉截铁道出究竟。凯尔档案给了一道线索。史迈利对山姆脚下工夫的直觉,也有助于增添一些线索。档案室仓促逆向操作,也找出线索数条,以及数叠类似个案。山姆的外勤报告选集也具解开疑团的功效。事实依旧是,史迈利押着山姆的时间越久,就越能独立了解女孩与柯之间的关系,以及女孩与山姆的关系。下次与山姆面对面时,也具有较大的讨价还价筹码。
迫于压力,山姆会如何反应,世上又有谁说得准?侦讯官是有过成功的例子没错,但也不乏败阵的经验。山姆是颗极难敲破的坚果。
史迈利也斟酌过另一项考虑,只不过他重视绅士风度,在报告中并未提及。圆场“堕落”后的日子里,谣言如鬼影般流传,其中之一是惟恐比尔·海顿的指定接班人,仍躲藏在圆场某处;大家担心的是,比尔看上他,吸收他,教育他,为的是防范自己有一天因某种原因失势。山姆最初是海顿中意人选之一。他后来遭海顿陷害,极有可能是预设的伏笔。当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有谁敢说设法重新进入的山姆·科林斯,其实并不是海顿叛国行动的指定接班人?
基于上述种种原因,乔治·史迈利披上雨衣,走向街头。这一趟无疑走得心甘情愿,因为他骨子里仍是办案人。甚至连批评他的人都不得不这样说。
伦敦的伊斯林顿区老旧的邦斯贝里地带,在史迈利终于秘密前往的那天,雨水于上午十点左右停歇。维多利亚式小屋的石板屋顶上,滴着雨珠的烟囱管帽被电视天线簇拥,如同脏湿狼狈的鸟儿。更远处矗立的是大众住宅区的轮廓,搭着鹰架,早因资金不足而弃建。
“哪一位?”
“史坦法斯特。”史迈利客气地回答,手持雨伞。
正直人士彼此心有灵犀,一眼便能知晓。彼得·伍辛顿开启前门,对门阶上臃肿、雨水浸湿了的身形打个照面。这人手提黑色公家公文包,外层塑料夹鼓胀,印有EIIR的字样。来人神态畏首畏尾、略显寒酸。他只需打开门看一眼,就整脸堆满亲切的表情,欢迎对方进门。
“所以你来啦。欢迎光临寒舍。外交部最近搬到道宁街了是吧?你怎么过来的?搭地下铁从查令十字站过来的吗?进来喝杯茶吧。”
他是公立学校教员,进入义务教育界是因为感觉收获较大。他的嗓音不高不低,具有安抚的作用,感觉忠诚。在狭窄的走廊上,史迈利跟在他身后,这时注意到,即使是他的服装也带有一种忠贞之感。彼得·伍辛顿尽管年仅三十四,厚重的粗呢西装不计流行与否,只要主人有需要,将继续为他效劳。他家没有庭园。书房后直接与水泥游戏场接壤。一道坚固的铁窗保护着窗户,游戏场以高高的铁丝网围墙分隔为二。游戏场另一边是学校,是有卷纹装饰花纹的爱德华七世时代建筑,与圆场不无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外人可以看见学校内部活动。史迈利注意到,学校一楼墙上挂了学童的绘画作品。楼上有试管放在木架上。现在是下课时间,女生自成一国,穿着连身短裙装,中间系腰带,追着手球奔跑。在铁丝网另一边是男生成群静静站立,如同工厂大门外站岗抗议的人群,黑人与白人分开站。彼得的书房摆满了练习簿,堆积到与膝盖同高。烟囱架上放着一本介绍英国历代国王女王的图片集。乌云遮天,学校因此显得阴森锈蚀。
“外面的噪音,希望你别介意,”彼得·伍辛顿从厨房高呼,“我啊,早就听不见了。要不要糖?”
“不要,不要。不用加糖了,谢谢你。”史迈利露出告解般的浅笑。
“担心卡洛里是吧?”
“是啊,有点担心。”史迈利正在扮演自己,但扮演得更像,如沙拉特那些人说的。稍微更朴实,稍微更历尽风霜,是温文儒雅的公务员,四十岁不到已升不上去,从此在原地踏步。
“要柠檬的话也有!”彼得·伍辛顿从厨房大喊,生疏的手敲得盘子乱响。
“噢,不用了,谢谢你!加牛奶就行了。”
表层磨尽的书房地板上,是另一个更年幼的儿童存在的证据:积木,涂鸦簿里潦草写满了D与A。台灯下挂了一颗厚纸板裁成的圣诞星星。灰褐色墙壁上贴着朝拜初生耶稣的东方三博士、雪橇以及脱脂棉。彼得·伍辛顿端着茶盘回来。他身形高大,不修边幅,铁线般的棕发出现少年白。茶杯被他敲了半天,仍然不算十分干净。
“你真聪明,我这节正好没课。”他说,一面对着练习簿点头,“有那么多等着我改,没课也算上班。”
“我真的认为老师的重要性被严重低估了,”史迈利边说边微微摇头,“我自己也有朋友在当老师,晚上一半时间熬夜改作业。是他们跟我保证的,我没理由质疑他们。”
“他们算是有良心的一群。”
“我应该可以把你归类于同一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