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天使,我已经旅行了好几天,每天都搭好几班巴士,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出发,要往哪里去,或是车行多快。巴士破旧又吵杂,我坐在漆黑车内右后方一角,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相较于自己的梦境,我与车窗外黑暗世界的鬼魂更接近。我从微睁的双眼中,看见远光灯上交叉的前灯照亮一株种在一望无际大草原上的小树,以及上面印着古龙水广告的大圆石、电线杆,还有偶尔遇到的卡车横扫过来的前灯灯光,也会观赏司机座位上方荧幕播放的电影。每当那位女主角开口说话,荧幕就呈现和嘉娜外套一样的紫色;而那个说话像连珠炮的性急男演员回答时,画面则变成深蓝色,有时荧幕的光甚至穿透我的骨髓。当紫色和深蓝光线一块儿出现,我总会想到你,忆起你,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不过,唉,他们没有亲吻。
旅行第三周,正看着电影时,那一刻到来了,我记得自己被一种不圆满、恐惧、充满期待的惊人强大感觉淹没。我紧张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没多久却一头狠狠撞上烟灰缸的盖子。看到那对情侣仍犹豫不决,还不吻下去,我体内那股难以忍受的怒火上冲,转变成更焦躁的情绪。就是现在,我的灵魂深处有种近乎真实的感受,来了、来了——这种感觉,就像国王加冕前笼罩在所有人(包括观众)身上那种神奇的沉静气氛,仪式进行中只听得见一对白鸽鼓动翅膀飞越皇宫的声音。然后我听见身旁老头的呻吟,于是转向他。他的秃头轻轻地撞在又黑又冰的车窗上,据他描述,行经一百英里、走过两个活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破落小镇,这颗脑袋已经尝尽痛楚。我推测,也许他大清早就医的那间医院医生建议他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以治疗他的脑瘤;但是当我将视线转回漆黑的公路,却被一阵好久不曾有过的慌乱攫住。这种深沉、不可抗拒的预感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急切渴望的感觉,在当下排山倒海而来?
一股足以扭曲我五脏六腑的慑人力道,发出剧烈碰撞声响,让我大吃一惊。我整个人从位子上弹了起来。快翻滚到前座时,我一头撞进一堆有钢、锡、铝、玻璃成分的东西里,车上的物品狂暴地打在我身上。我受了伤,跌倒在地。然而很快地,我又跌回原来的座位,但已经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了!
巴士也完全不再是原来的巴士。我困惑地坐在位子上。透过座椅冒出的蓝色雾气,我看见司机的座位和他背后的椅子只剩下一堆碎片,东西都不见了。
我一直寻找、一直渴望的,一定就是这个了。我太清楚知道心里找到了什么,那就是平静、睡眠、死亡、光阴。我在这里,也在那里;我心境平和,同时置身一场血战,像个不安的鬼魂无法入眠,却又想睡得不得了;我身处无尽的夜晚,也置身无情流逝的时空。接着,我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进入慢动作的情境,从位子爬起身,绕过年轻巴士服务员的尸体。他已经迁徒至死亡国度,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我从后门下车,踏进夜晚的黑暗庭院。
这个索然无味又无垠的庭院,一端是铺着柏油的高速公路,如今公路上满是玻璃碎片,另一端则是无法回头的国度。我无惧地走入天鹅绒般的夜色中,深信这里便是几个星期来幻想、如天堂般飘着芳香的乐土。我仿佛在梦游,但其实很清醒。我在走路,脚却没有着地。也许我没有脚,或许我再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在那里,独自一人在那里,我的身体和意识都麻痹了。喜悦漾满我全身。
置身这个黑暗的极乐世界,我在一块岩石旁坐下,于地上伸展筋骨。天上繁星点点,我身旁有块真实存在的石头。我渴望地摸着它,感觉到触摸实体那无可言喻的喜悦。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你触摸得到东西,嗅得到气息,听得见真正的声音。喔,天上的星星啊,在另一个时空下,是否会对现任这一切投下惊鸿一瞥呢?黑暗中,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我读了一本书,然后找到你。如果这是死亡,那么我就再生了。我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全新人生。我就像在新影集中亮相的迷人电视新星,或者像被囚禁在土牢好几年、第一次看到星星大吃一惊的天真逃犯。我听见沉默在呼唤我,类似的经验前所未有。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是巴士?为什么是晚上?为什么是城镇?为什么有这些路、这些桥、这些脸孔?为什么这种老鹰般的寂寥氛围笼罩整个夜晚?为什么有些字从字面上就可看出含意?为什么时间无法回头?我听到土地裂开,以及手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本书说,时间是无声的三度空间。我对自己说:所以,我就要死了,却对三度空间毫无概念,不了解生命,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那本书,甚至无法再见你一面,嘉娜。我就这样对着这些崭新的星星说话,突然有个天真的想法:我还是个命不该绝的孩子。感觉温热的血从额头流到手上时,我再一次感受到发掘、触觉、嗅觉及视觉带来的快乐。我认为这个世界很幸福,嘉娜,爱你也很幸福。
言归正传,我离开出事地点,任由那辆不幸的巴士留在原地。当时,巴士和一辆载运水泥的卡车猛然相撞。水泥积云悬浮空中,像一把神奇的雨伞,覆盖在那些濒死之人的头上。一道顽强的蓝色光束从巴士流泄出来。还活着的倒楣乘客,以及来时无多的伤者,纷纷从后门出来,个个像踏上陌生星球表面一样小心谨慎。妈咪,妈咪,你还在里面,我已经到外面了。妈咪,妈咪,血流像铜板装满了我的口袋。我想和他们说话,和那个匍匐前进、头上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塑胶袋的大伯说话;那位吹毛求疵的军人,弯腰检查裤子的破洞;那个原本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现在又得到宣扬真主的机会。我真想把此一独特又无懈可击时刻的重要性,透露给那些恶毒而正在数星星的保险经纪人,并且告知那个女儿被吓呆、正向已逝司机恳求的母亲。我也想把这个重要性透露给那些男人,他们都留着胡子,互不相识,但这会儿为了活着的喜悦牵手跳舞,温柔地摇摆着,活像一见钟情的恋人。我希望自己可以告诉他们,对我们芸芸众生而言,这个独特的时刻是一种难得的罕有幸福。我想对他们说,你,我的天使啊,在这把神奇的水泥伞之下,在这不可思议的时刻,他们的一生中,你只会出现一次;你会问他们,为什么那时我们那么快乐。你们这对母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大胆示爱的情侣;生命中,你们第一次如此自在地哭泣。你这位发现流出来的血比口红更红、死亡比生命更令人同情的温婉妇女,你这个站在死去父亲身旁、抓着娃娃、望着星星的孤儿,我问你们:谁恩准你们可以如此满足、充实、快乐?内心的声音给了我一个字,一个答案:那就是启程……离开……。但是,我知道我还没死。就快要断气的老女人问我,服务员在哪里,她要马上去拿她的行李。虽然脸上血淋淋,但是她想到下个城镇,赶上明天早上那班火车。只留我一个人,拿着她那张鲜血湿透的火车票。
我从后门上车,避免看到前排死去乘客贴在挡风玻璃上的脸。我开始察觉发动机运转的声音,联想到一路搭乘的巴士上恐怖的引擎噪音;我听见的不是死寂,而是与记忆、欲念及幽灵格斗、充满活力的声音。服务员仍然握着瓶子,眼中含泪的母亲抱着平静睡着的婴儿。外头很冷。我也坐了下来,觉得双腿发疼。那位脑部疼痛的邻座乘客,已经和前排的急躁群众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他仍端坐着。他睡着时会闭上的眼睛,死后大睁。前方出现两个男人,他们粗暴地把一具满是血迹的尸体扛上肩,搬到寒冷的车外。
就在那时,我开始察觉最神奇的巧合或最无懈可击的命运:司机座位上方的电视荧幕毫无损伤,录影带里的情侣终于拥抱彼此。我用手帕擦掉前额、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轻弹着烟灰缸的盖子,不久前我的前额才猛烈地撞了它一下。我心满意足地点了一根烟,开始看电影。
他们一吻再吻,吸吮着口红与生命。我不知道为什么,童年时期看到吻戏就会停止呼吸;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晃着脚,把注意力集中在荧幕上的情侣。啊,那个吻!我记得多么清晰,在白色光芒穿透玻璃窗那天,那个嘴唇相触的滋味。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吻。我掉下眼泪,喃喃念着嘉娜的名字。
电影快结束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大灯,再来是恭敬停放在不幸事故地点的卡车,那里冰冷的尸体因为外面寒冷的天气甚至变得更冰。事件发生时,邻座那个人的口袋有个鼓鼓的皮夹,而他茫然的眼睛仍专注地望着空白的录影带荧幕。这个人姓马勒,名字是玛赫姆特。皮夹里有他的身分证件,从照片上看来,他当军人的儿子很像我;里面还有一张一九六六年一份《登利兹利邮报》关于斗鸡消息的破烂剪报。那些钱够我撑好几个礼拜,结婚证书应该也很有用,谢了。
我们这群有先见之明的生还者被人用担架送到镇上,像身边的温顺死者一样。我们一边试着保暖,免得在卡车车垫上受寒,—边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似乎告诉我们,保持冷静,仿佛我们都不够冷静似的;你看,我们多么善于等待时机。我躺在震动的卡车上,望着千变万化的云,以及那片隔离在我们与天鹅绒般夜幕之间不安的树林。我认为这是一场热闹、灯光黯淡的狂欢盛会,死者与生者紧紧相依,关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和一部以新艺综合体[1]摄制的影片,真是绝配。在那部影片中,我那幽默、愉快的天使从天上降落人间,揭露我人生和心中的秘密;但是我从雷夫奇叔叔一个插画故事挪用的某个情节,却无法具体化。因此,我只能与大熊星座的北极星及∏符号相伴,数着漆黑的电线杆,以及从我们头顶越过的树枝。我心里出现一个想法,毕竟,这不是完美的时刻,因为缺了某些元素。然而,只要我体内蕴含新的灵魂,眼前就有新人生。我的口袋里有一大把钱,外面天空有星星,到底什么不见了?我想找出失去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