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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和灵魂(第1页)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把网撒进海里。

风从陆上吹来的时候,他什么鱼也打不到,顶多打到一点点罢了,因为这样的风是张着黑翅膀的阴风,大海腾起巨浪来迎接它。但要是风往岸上吹时,鱼就从深海游来,投进他的网里,他便把打到的鱼拿到市场上去卖。

每天晚上他都出海去,有一天晚上,渔网变得非常沉,他差点都拉不上船。他笑了,自言自语道:“我这肯定是把能游的鱼全逮到了,要不就是撞上什么傻海怪,到时好让众人开开眼界,要不就是什么吓人的东西,让伟大的女王见了欢喜。”说着他拼尽全力拉着渔网的粗绳子,双臂如同青铜瓶绕着蓝色瓷釉条纹,鼓起了长长的青筋。他再拉那细绳子,一圈扁扁的软木浮子便越收越近,终于,网浮到了水面。

可是网里一条鱼也没有,也没有海怪或者什么吓人的东西,只有一条小小的美人鱼,在网里睡得正香。

她头发湿湿的宛如一簇金羊毛,每一根都像盛在玻璃杯中的金线。她身体白得像象牙,尾巴闪着银光透着珍珠一般的颜色。像银和珍珠的是她的尾巴,上面缠绕着碧绿的海草,像海贝的是她的耳朵,而她的嘴唇呢,又像海中的红珊瑚。凉凉的海浪拍打着她凉凉的双乳,眼皮上挂着的盐花一闪一闪的。

她是如此美丽,年轻的渔夫一看,惊为天人,伸出手来把网拉近,俯身过去将她搂在怀中。可他的手一碰,她便叫了一声,如受惊的海鸥,醒来了,她紫水晶般的眼睛惊恐万状地看着他,挣扎着想逃开。但是渔夫把她抱得很紧,不让她走。

等她明白自己怎么也挣不开了,便哭起来,说:“求你放了我,因为我是一个国王的独生女,我父亲上了年纪,孤身一人。”

但是年轻的渔夫回答道:“我不放你走,除非你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我叫你,你都会过来为我唱歌,因为鱼喜欢听海中人的歌,这样我的网就会打满了鱼。”

“你真的会放我走吗,如果我答应了你?”美人鱼大声问。

“我真的会放你走。”年轻的渔夫说。于是美人鱼如他所愿答应了,并以海中人的咒语发了誓。渔夫于是张开双臂,她便沉入水中,有种莫名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

每天晚上,年轻的渔夫都出海去,叫美人鱼过来,她便浮上水面为他唱歌。海豚一群群围着她游啊游啊,海鸥盘旋着在她头上飞啊飞啊。

她唱了一首很美的歌。她唱海中人赶着他们的牧群一个岩穴一个岩穴地巡游,肩上驮着小崽子;她唱半人半鱼的海神,他们长着长长的绿胡须,胸膛毛茸茸的,每逢国王路过便把螺号吹响;她唱海中的王宫,全是用琥珀建的,屋顶是晶莹剔透的翡翠,地面是闪闪发亮的珍珠;她唱海中的花园,在那里整天都有一扇扇玲珑精致的珊瑚在荡漾,四周鱼儿游来窜去就像银色的小鸟,海葵偎依着岩石,石竹花在海边一条条沙丘上萌发。她还唱从北边大海游来的大鲸鱼,鳍上还挂着尖尖的冰凌;还唱女海妖,她们说唱的故事太好听了,过往的客商不得不用蜡把耳朵堵上,怕听到她们的歌声后跳进水里淹死了;还唱桅杆高高的沉船,冻硬了的水手紧抱着索具,马鲛鱼在开着的舷窗舱口游进游出;还唱小小的藤壶,个个都是大旅行家,紧紧附在船的龙骨上在世界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唱住在海崖边的墨鱼,伸出长长的黑色臂膀,能随自己心意将黑夜唤来。她还唱到了鹦鹉螺,她有自己的一条小船,是用猫眼石雕的,转向靠的是一面丝绸般的帆;唱到快乐的人鱼,弹着竖琴,能把大海怪催眠入睡;唱到小孩子,他们抓住滑溜溜的海豚,笑呵呵地骑在背上;唱到美人鱼,她们躺在白色的浪花中,朝水手们伸出双臂;唱到海狮,长牙弯弯的,还有海马,鬃毛在海浪中飘舞。

随着她的歌声,所有的金枪鱼都从海里游过来,年轻的渔夫便撒出一张张网把它们捕获,漏网的就用鱼叉逮住。等他的船装满了,那美人鱼便会对他微微一笑沉入海中。

可是她怎么也不肯靠近他,让他能碰到自己。渔夫常常叫她,求她,可她就是不肯,要是他想去逮她,她便一下子潜入水中,像条海豚似的,那一天渔夫就别想再见到她了。一天天过去,她的歌声渔夫越听越觉得好听,好听得都忘了他的渔网和机心,也不管自己打鱼的行当了。一条条金枪鱼,鱼鳍鲜红,突着金色的眼睛,从旁边成群成群地游过,但他一点都不管,鱼叉也闲着搁在身边,一个个柳条筐空空如也。他耷拉着嘴唇,如醉如痴地眯着两眼,呆坐在船上,听着,听着,直到海雾悄悄将他围住,空中游荡的月亮为他古铜色的四肢洒上一层银光。

有天傍晚他唤她前来,对她说:“小美人鱼啊,小美人鱼,我爱你。让我做你的新郎吧,我爱你。”

但美人鱼摇摇头。“你有个人类的灵魂,”她答道,“只有你把灵魂送走,我才能爱你。”

年轻的渔夫便自语道:“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不到,摸不着,而且我也不认识。我当然可以将它送走,那我就太高兴了。”他嘴里发出一声快乐的呼喊,从彩漆的船上站起身来,朝美人鱼张开双臂。“我要把我的灵魂送走,”他嚷道,“那你就会是我的新娘,我会是你的新郎,在海底下我们将住在一起,你所唱过的一切都要带我去看,你所要的我都会去做,我们俩永不分离。”

小美人鱼一听欢喜得笑了,把脸埋在手心里。

“可我怎么把灵魂送走呢?”年轻的渔夫大声问,“告诉我该怎么做,瞧,我一定办到。”

“哎呀!这我可不知道,”小美人鱼说,“海中人没有灵魂的。”她说着哀怨地看着他,沉入海中。

第二天一大早,没等太阳从山头升出一拃高,年轻的渔夫便来到神父家门口,叩了三下门。

神父家的见习修士从门洞里望出来,看到来人是谁后,便拉开门闩,对他说了一声“进来”。

年轻的渔夫进了门来,一下跪在地板上清香的灯芯草垫上,对着正在读《圣经》的神父哭诉道:“神父啊,我爱上了一个海中人,可是我的灵魂让我不能如愿。告诉我怎么才能把灵魂送走,因为说真的我不需要它。这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神父听了捶着胸脯,回答道:“哎呀呀,你这是疯了,要不就是误吃了什么毒草。要知道人最高贵的就是灵魂,是上帝给我们的,我们应该高贵地将灵魂用得其所。没有什么比人的灵魂更贵重了,俗世间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跟它相比。它值得上普天下所有的黄金,比世上国王们的红宝石都要贵重。所以,我的孩子,这事你就别再去想了,因为这是个罪过,不可以饶恕的罪过。至于说海中人吧,他们已经堕落,谁跟他们交往谁也就堕落了。他们同旷野中的野兽一样,不辨善恶,主并非为他们而死。”

看到神父如此严词厉色,年轻的渔夫两眼充满泪水,从地上站起身来,对神父说:“神父啊,牧神们住在林中,过得很快活,人鱼们坐在礁石上,手中弹着他们红金做的竖琴。就让我像他们那样吧,我求您了,因为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花一般。我的灵魂嘛,它给了我什么好处呢,要是这灵魂梗在我和我的爱人之间?”

“肉体之爱是邪恶的,”神父大声说道,皱起了眉头,“而邪恶与罪恶乃上帝让它们在他的世界上流窜的异教之物。让林中的牧神受诅咒吧,让海里的歌者受诅咒吧!我在夜间听见过他们,他们还想引诱我放下念珠不去祷告。他们在外头敲着窗,还笑呢。他们朝我耳朵里悄声说着他们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乐事。他们以种种诱惑引诱我,我要祷告时他们嘲笑我。他们堕落了,我告诉你,他们堕落了。对于他们,没有什么天堂地狱,也不会让他们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去赞颂上帝之名。”

“神父,”年轻的渔夫嚷道,“您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曾经在网里打到一位国王的女儿。她比晨星更美,比月亮更白。为了她的肉体我愿舍弃我的灵魂,为了她的爱我愿放弃天国。我求您的,您就告诉我吧,好让我回去时心中有平安。”

“你走!你走!”神父嚷道,“你爱的人是堕落的,你会同她一起堕落的。”他不给渔夫祝福,反而把他赶出门去。

于是年轻的渔夫来到市场上,他步履缓慢,低着头,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商人们看到他来,便开始交头接耳,有一个迎了上前,叫着他的名字,问他:“你有什么要卖?”

“我要把灵魂卖给你,”他答道,“求你把它买去吧,我烦透了它。这灵魂对我有什么用?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着,我也不认识它。”

但是商人们都笑他,说:“一个人的灵魂我们拿来有什么用?半块碎银币都不值。把你的身子卖给我们当奴隶,我们就给你穿海紫色的衣裳,再戴上个戒指,让你去给伟大的女王当个弄臣。可就是别说什么灵魂不灵魂的,我们才不拿它当回事呢,一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年轻的渔夫心中暗想:“这东西还真奇怪透了!神父说灵魂值得上普天下所有的黄金,商人又说它连半块银币都不值。”他于是出了市场,走到海边,开始思忖这下该怎么办。

正午时分,他想起有一个伙伴,是采海马齿的,跟他说起过有个年轻的女巫,住在海湾角头一个洞穴里,巫术非常了得。他于是撒腿跑起来,急着要把灵魂弄掉,一溜烟沿着沙滩跑着,背后扬起了一道沙尘。那年轻的女巫根据手心发痒的感觉知道他要来了,便笑着散开一头红发,就这么披散着红头发站在洞口,手里拿着一串正开着花的野毒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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