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千雪轻声道:“你不懂的,你不会懂的。”
狄梦庭道:“我不懂。因为我只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宫千雪道:“天下事若只凭一个‘情’字便能了结,那世间万般愁苦,却又从何而生?”她取出一块丝帕,轻轻拭去泪水,望着钟离世家的宅院,沉默良久,缓缓说道:“这座莫干山,乃因古时的冶剑大师干将、莫邪在此铸剑而得名。钟离世家以冶剑之术闻名天下,最敬佩之人便是这对夫妇。”
狄梦庭道:“这段典故我听大哥说过……”
宫千雪摆了摆手,叫他不要插话,继续说道:“相传干将为吴王铸剑,炼铁三年不化,后来,他的妻子莫邪一跃投入炉中,炉中猛地升起红黄蓝橙七色火光,那块顽铁才化成彤红的铁水,铸成天下名剑。”她又叹了一口气,道:“记得我嫁到钟离世家的第一天,剑阑就郑重告诉我,钟离世家的男人,便要如干将一般,把生命与剑融为一体;钟离世家的女人,也须象莫邪,为了剑甘愿牺牲生命。那时,我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只觉得人是活的,剑是死的,怎能将宝贵的生命与剑相提并论?剑阑知道我的心思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远下南疆采集玄铁,是想铸成一柄名剑令我折服。哪知身染瘴毒,撒手尘寰。”说到这里,语音一顿,她眼中闪过一丝落寞之色,道:“如今,我日日与剑相伴,才感悟出剑的灵性。如果当初我早一些明白这个道理,剑阑便不会死。”
狄梦庭忍不住插嘴说道:“你怎能把钟离剑阑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
宫千雪道:“是我害了剑阑!如今我所受的苦楚,都是苍天对我处罚。所以,我不能随你离开,不能让钟离世家为我蒙受耻辱,不能让剑阑在天的亡灵得不到安宁。”
狄梦庭道:“那……那我大哥怎么办?”
宫千雪道:“麟哥是一条铁铮铮的硬汉子,不会把儿女情长总放在心上,他一定能平安渡过眼前的难关。”她又深深望了一眼狄梦庭,道:“麟哥有你这样的好兄弟,我真为他高兴,希望你能好好照顾他。你这便下山去吧。”说罢,转身往回走去。
狄梦庭追上几步,叫道:“你错了!”
宫千雪既不答话,也不停步,仿佛全未听见狄梦庭的声音。
狄梦庭提高声音道:“你对钟离剑阑的死心怀内疚,但他已去逝多年,你这样苦着自己又有什么益处?我大哥挚恋你也已多年,你却冷漠待他,岂不是又伤了一个爱你的人?”
这时,宫千雪已经走到院门前。她缓步登上台阶,回头轻声道:“狄公子,你什么话都别说了。总之是我不好,辜负了麟哥的一片情意,也对不起你这份义气。只望你们别记恨我。将我忘了吧,我……我不值得你们挂记。”
她语气凄凉,情意深挚,一语既罢,闪身进入院中,大门“咣”的一声紧紧关闭。
狄梦庭木然望着紧闭的大门,胸口便似压了一块巨石般的沉重。此时此刻,他知道无论怎样劝说,宫千雪是决不会下山去见大哥了。对于她的绝情,狄梦庭原以为自己会怨愤,甚至恨她,然而每当脑海中回想起她那充满哀伤的眼神,心里却被一种深深的怜悯之情溢满。
如此又是失望,又是无奈,浑浑噩噩地漫步走去,不知不觉又回到剑冢之中。
狄梦庭来到钟离剑阑的墓前,只见月光照在碑林之中,别的石碑都有杂草丛生,唯独钟离剑阑的碑上一尘不染,知道这是宫千雪每日擦拭的缘故。他抚摸石碑,喃喃说道:“钟离剑阑,你的身体虽然葬在这里,却把墓碑埋在她的心上。你若知道她为了你、为了钟离世家,一生再无欢乐,只怕你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心。”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宫千雪仿佛又是一个莫邪,两人都是嫁入铸剑之家,丈夫亦都痴迷于铸剑之术,以铸成天下名剑为无尚之荣。不同的是,莫邪为丈夫铸剑甘愿付出生命,宫千雪却要为丈夫死后的声誉付出青春和情爱。
如此细细一想,倒觉得莫邪更为果敢决断。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全铺在剑上,从没有象爱剑那般深切的爱过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把自己的生命投入熔炉,铸成名剑,成就丈夫一世的英名。
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远胜过宫千雪这般寡居深院,面对漫长无涯的寂寞岁月。
想到这里,狄梦庭感慨无限,仰望夜空,只见月弯如钩,不禁想起苏轼的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般默默静立,思绪如麻,不知过了多久,衣衫已被林间的夜露打湿。
便在这时,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狄梦庭猛地一惊,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山中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来到剑冢近佐,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走进剑冢。狄梦庭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旁的松树之后,要瞧来的是谁。
月光之下,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身影钱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七八丈时,狄梦庭看得明白,那人白裙如雪,正是宫千雪。
他一颗心猛地提到嗓子眼上,思如潮涌,只想:“这样深的夜里,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只见宫千雪走到钟离剑阑的墓前,缓缓跪倒,低声道:“剑阑,这些年来,我们朝夕相伴,可是现在……对不起,我要走了,不能再留下来陪你。”她取出一块丝帕,仔仔细细将石碑擦拭一遍,又道:“你虽然去逝多年,可在我心里,你并没有死,只是活在一个我看不见的世界里。剑阑,如果你能听见我说话,你会原谅我么?咱们一起渡过的时光虽然很短,但我知道你是深深地爱我。可是我……我心中却一直不能忘了他。无论在情意上,还是在道义上,我都欠他太多太多。如今他受了重伤,危及生命,需要有人陪他渡过这个劫难。”说到这里,她脸上闪过一丝决断之色,道:“剑阑,我要离开莫干山去照顾他。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但我不能拒绝,不能再去伤害一个真心关爱我的人!你怪我也罢,恨我也罢,总之所有的苦难折磨,都由我一人来担当。如果你在天有灵,就请保佑他平安无事。”
狄梦庭和她几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露心中的郁积。宫千雪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扶着墓碑,沉默不语。
狄梦庭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道:“你愿意随我去见大哥了?”
宫千雪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叫道:“你……你是……”待看清楚竟是狄梦庭,不由得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