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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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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版：

一

秦桑病了一个暑夏，等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凉了。这天因新换了个大夫，朱妈不放心，亲自去街上替她抓药，顺便带回来一个兔儿爷。秦桑看到那huáng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来又要过中秋了。她拿着这huáng泥抟的兔儿爷，倒想起小时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妈怕厨房把药煎坏了，又自己在廊下守着炉子煎了，捧来给秦桑喝。秦桑闻到那股药气就皱眉头，朱妈还像哄小孩儿似的：&ldo;小姐，这药我尝过了，一点也不苦，真的。&rdo;

倒不是药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几个月了。朱妈是唯一的旧人，秦桑嫁过来的时候，本来带了四个人，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就还有朱妈留在她身边。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过药碗一口气喝gān了，苦也不觉得。朱妈赶紧端过茶碗来给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饯梅子让她压一压舌根残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点发乌，吃在嘴里更是甜得发腻。秦桑病了这几个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亲朋好友人qg来往都要打发，朱妈倒还拿得定主意，有几回着急用钱，就拿着秦桑的私印和存钱折子去银行，倒还顺顺当当办出钱来。其它的诸如柴米油盐之类家常开销，因为都是三节结帐，所以还能维持。今天她看秦桑jg神尚好，忍不住劝道：&ldo;这就快过节了，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小姐……&rdo;

秦桑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说：&ldo;朱妈，你歇一会儿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rdo;

朱妈却抽出肋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说：&ldo;太太走的时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应好小姐。小姐就不算为自己着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这些苦……可该怎么难受……&rdo;

秦桑最听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亲‐‐尤其是眼下这种境况。朱妈还在絮絮叨叨的说：&ldo;姑爷就是脾气大一点，心倒不见得怎么坏……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挑三唆四，怎么会这样对小姐……&rdo;

秦桑委实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勉qiáng笑道：&ldo;朱妈，我才好一点，你又提这些话做甚？&rdo;

朱妈看到秦桑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大夫本来就说是积郁成疾，这一阵子吃了无数的药，才稍稍有点起色。她怕秦桑身体再闹出什么好歹来，于是勉qiáng岔开话，说：&ldo;今天去抓药，小姐你猜我遇上谁了？&rdo;不等秦桑说话，却又告诉了她：&ldo;我遇上邓小姐了。就是原来在学堂里，和小姐最要好的邓小姐啊！&rdo;

秦桑搁不住心里难受，只是用指甲划着那兔儿爷的彩旗，一面红旗，一面绿旗，又一面huáng旗……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和同学们跟在旗帜后头，一路走一路高喊着口号……那天的天气那样晴朗，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明净得像一面琉璃镜，而镜面浮着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云彩，逶迤是雪色的纱巾。她和邓毓琳都走得发了热，把纱巾解下来拿在手中，随着每一声口号挥舞着，就像一面旗帜。后来被郦望平看到了，还笑话她们在举白旗。

已经两年了，想到从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来一样觉得痛彻心扉，反而有一种麻木。就像母亲死，就像父亲bi她嫁给易连恺。不过是区区两年，从前的日子却遥远模糊的像另一个世间。而她早就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连记忆都似有若无，变得无从寻觅。

&ldo;邓小姐还认得我，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听说小姐你病了，还说要来看你……&rdo;

秦桑听了越发觉得难受，从前的人和事，索xg她是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这世上继续受苦受难。邓毓琳当初那样帮她，还从家里偷了钱出来给她。秦桑还记得邓毓琳那滚烫的手心，她把钞票和洋钱都塞在自己手里，硬硬的，好大一卷。邓毓琳的眼睛也亮得惊人，乌黑的眼珠望着她，急切的说：&ldo;秦桑你走吧！到外国去，去投奔光明与自由！&rdo;

光明与自由……可她最终却没有走脱。陷在这泥淖一般的境地，还有什么脸面再见到从前的朋友

朱妈忧心忡忡的问：&ldo;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rdo;

她不想多说话，只随口&ldo;嗯&rdo;了一声。朱妈忙着张罗伏侍她上楼，替她铺开被子，放了帐子，让她躺下歇息。秦桑这一病好几个月，总是躺着的时候多。一躺下来，此时倒像是马上要睡着了，疲倦的阖上了眼睛。

等朱妈那小脚&ldo;笃笃&rdo;的声音消失在房门外，秦桑却又重新睁开眼睛来。这房里还是新房的布置，水红绫的帐子，滟滟的仿佛仍存着一缕喜气。帐顶上绣的百蝠百子图，还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样，密密匝匝的彩线刺绣，一团团的花压下来，仿佛就朝人直压下来，望久了直发晕。秦桑闭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轻轻的摇动着。整个世界都在微微摇动，这摇动让她惶恐不安，更让她有一种虚无飘渺的无力。

秦桑一直担心邓毓琳会真的上门来，可是这事又不能怨朱妈。朱妈对从前的事qg顶多晓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邓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着病，每日在家里发闷，所以真心的想让邓小姐来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无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见到邓毓琳，每日想起就觉得心中更添积郁。这样过了三四天，邓毓琳终于来了，朱妈倒是很高兴，听到门房通报说有位邓小姐来拜访，于是亲自到上房来告诉秦桑。秦桑无奈何，只得换了件衣服，出来见客。

两年不见，邓毓琳倒没有变多少，不过头发剪了，原来的蓝布衫换成了洋装，只是圆圆的脸上，仍旧有种少女的稚气。她见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糯米细牙，说：&ldo;哎呀，秦桑你瘦了。&rdo;

秦桑见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泼俏丽，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邓毓琳已经拉住她的手，说：&ldo;几年都不见，我有好多话跟你说呢。&rdo;

朱妈在旁边看到她们这幅样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阁的时候，这位邓小姐也常常到家中来，同小姐两个人咕咕哝哝，有着说不完的亲热话。所以她督促两个丫头安排了果碟点心茶水，就悄悄领了下人都退下去，让她们好生说话。&039;

秦桑打叠起jg神，问了问邓毓琳这两年的近况，原来邓毓琳两年前出洋，三个月前才刚回来。没想到那日在街上会遇见朱妈，从前邓毓琳经常往秦府去，所以认出了朱妈，问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处。邓毓琳提起不少旧同学，有的出洋留学，有的嫁人生子，还有的与未婚夫一齐投奔革命军……秦桑只是静默无言，说了一会儿话，邓毓琳却将脸色正一正，说：&ldo;秦桑，我此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帮忙。&rdo;

秦桑见她突然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道：&ldo;如今我和笼中鸟一样，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呢？&rdo;

邓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却隐隐有一缕忧色：&ldo;除了你，这忙还真没别的人可以帮得上。&rdo;原来邓毓琳有个表哥因为跟人结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军的眼线，关在符远大牢里，不日就要审判。邓毓琳此次来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释出来。邓毓琳说：&ldo;我那表哥是个公子哥，怎么会和革命军有勾结？就是因为去年他家里盘当铺的事qg，跟人家结了怨，才被人诬陷。他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压根没有吃过苦头。若是再在大牢里关几日，只怕我姨妈都要急疯了。我那姨妈从二十岁守寡，只得我表哥这一个儿子，若不是实在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来麻烦你。&rdo;

秦桑还未说话，邓毓琳又道：&ldo;花多少钱都行，我姨妈就这么一根独苗，只要能把人保出来，哪怕是倾家dàng产也愿意。&rdo;一面说，一面就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见秦桑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ldo;这样的事qg，我和你说句实话，希望实在渺茫。你郑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应该推辞，只怕办不了，耽搁了你的正事。&rdo;

邓毓琳知道秦桑从来很有主见，而且依照自己与她的jiāoqg，她必会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阅使易继培的第三位公子易连恺。邓毓琳早已经打听清楚，易继培的长子十年前骑马摔坏了脊骨，一直瘫卧在chuáng。易继培便对次子易连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纪，更越发倚重易连慎，有不少大事都jiāo给易连慎在处理。而易连恺年齿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参与军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氏家天下。易连恺虽无权柄，到底占着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发句话，放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qg。没想到秦桑会这样婉拒，邓毓琳不由问道：&ldo;这中间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