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很好的联想力。”凌康插嘴,不大服气。“你不能否认古诗词中这种联想和隐喻非常含蓄动人。尤其他们用植物来比喻的时候。其实,岂止芭蕉和梧桐?任何植物,都可成诗。例如‘牡丹带露珍珠颗,佳人折向堂前过’,例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例如‘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例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例如‘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例如‘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例如‘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例如……唉,实在太多了!什么牡丹、芙蓉、柳树、杨花、枫叶、桃李……全可以入诗,也全可以入画。”
“你知道吗?凌康!”安公子慢吞吞地插嘴,“你很博学,听你把中国诗词倒背如流,让我觉得渺小起来了!明天我一定去猛K《唐诗三百首》!”
“算了吧!”凌康席地而坐,半躺到地上去,他注视着安聘远。“安公子,别人说我博学,我会照单全收,因为我真的念过不少书。你呢?你说的话,我会认为你在讽刺我,那天你和嫣然谈哈姆生,谈散文小说,谈山林之神和《格拉齐耶拉》的比较,听得我眼睛都直了!”
“啊呀!”嫣然伸手去拉巧眉。“巧眉,我们走吧!这两个男生彼此标榜得真肉麻,他们再恭维下去,我的鸡皮疙瘩就都起来了。”巧眉笑了。坐在地毯上,她把下巴放在膝头上,笑容满溢在眉端唇角。
“哦,”巧眉说,“我喜欢听呀!他们说得那么好,我不懂诗,不懂文学。小时候,真该多念两年盲哑学校,妈妈就怕我受罪,请了家庭教师来家里教,等我一学了琴,就什么书都不太肯学了。听他们这样谈,我才知道我真学得太少太少了。”她轻轻叹口气。“听起来好美好美,那些诗词!”
“巧眉,”安骋远定睛看着她,认真地说,“你不需要了解诗,了解文学,你本身就是诗,本身就是文学!”
“哦!”巧眉整个脸都发亮了。“别骗我,安公子,我会骄傲起来呢!我看不见自己,你怎么说,我会怎么相信!”
“没骗你!”安聘远一本正经。“不信,你问凌康,她是诗吗?是文学吗?”
“巧眉吗?”凌康叹息地说,“她不止是诗和文学,她是画,是歌,是音乐。”
“嗯哼!”嫣然重重咳嗽。“巧眉,我走了。”她站起身子来。
“你走到哪里去?”巧眉惊问。
“这屋里又有诗,又有文学,又有画,又有歌和音乐,太挤了!这屋子挤得我都没地方呆了!所以,我走哩!走出去跟那个芭蕉一起淋淋雨吧!淋湿了,说不定身上也有点诗气了!可不是作诗的诗,是潮湿的湿!”
大家都笑了起来。安骋远一把拉下嫣然来,嫣然站不稳,几乎滚进了他的怀里。安骋远就用手臂圈着她,看着她那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唇,他差点想吻上去。嫣然挣扎了一下,他用力箍着她,他那手臂如此有力,又如此温暖,她也就放弃移动了,就这样半靠在他怀中。安骋远想着刚刚谈论的诗词,想着嫣然那调皮的“诗气”与“湿气”,忽然间,他大笑起来,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嫣然用手推着他。“你笑什么?”
“笑一件事,”安公子边说边笑,越想越好笑。“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巧眉仰着脸蛋,被他的笑感染得也一脸笑意。“说呀!什么事那么好笑?说呀,姐姐,你让他说嘛!”
“不能说,不能说!”安公子笑着嚷,“不太雅!”
“少卖关子。”凌康拍着他的肩。“有什么笑话,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反正你笑成这副德性样,也是憋不住会说的!快说吧!”
“说!说!”嫣然催促着。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好笑,只是想起来很好笑。我念高中的时候,学校命令背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想你们对《琵琶行》里的句子都很熟。有天下课时大家争先恐后去上一号,站在那儿一大排,个个急着放水。我有个同学突然间大笑起来,我们问他笑什么,他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啊哈!你们要想象那场面,那……”他笑弯了腰,“那‘大珠小珠落玉盘’哪!”
嫣然第一个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凌康跟着笑不可仰。巧眉虽对诗词不熟悉,这笑话却还能体会,就也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声,笑得屋顶都快震动了,笑得那故意躲在卧室中的卫氏夫妇,也相对而笑。嫣然是越想越好笑,越想越好笑,她是一笑起来就会停不住的,她笑得滚到地上去了。安公子笑着去扶她,她把安公子一拉,安骋远也滚到地上去了。凌康揉着肚子,边笑边追问:
“你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我要去采访他,他真是——想象力太丰富了!”
嫣然更笑了。一面笑,一面用手捶着安聘远。
“你访问吧!”她又笑又喘地说,“什么同学不同学哩!这种想象力,只有安公子才有!他呀,他……”她笑得说不出话来,拼命用手敲安骋远。
“喂喂,”安骋远笑着抓住她的拳头,“别敲我了,敲死了你就没老公了!”
嫣然涨红了脸,却仍然忍不住要笑。她转向凌康,笑着说,“你知道《儿女英雄传》?我们这位安公子因为被同学称为安公子,不知道此公子是好是坏,就捧着本《儿女英雄传》大念特念,这本《儿女英雄传》有一大特色,对……对……”她几乎笑得说不出来。“对尿尿最感兴趣。那安公子遇到强盗就‘湿哩!’可不是作诗的诗,是潮湿的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