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啊,他们活在现实里。
夕阳在五点的潭州落幕,华灯还未亮起,天地间一片昏暗,唯有眼前人的轮廓清楚不模糊。
起风了,陈栖叶的脸却不再埋进衣领。他或许是这所学校里为数不多穿高领毛衣的,这种毛衣款式太过时了,绝大多数学生都要风度不要温度,实在觉得冷就佩戴围巾。
陈栖叶说:“这样做是不对的。”
他这话突兀没有前文,秦戈却清楚地知道他在回答哪个问题。
“不就是个贴吧投票嘛,都是别的同学私底下闹着玩的。”秦戈避重就轻地挑开话题。他背靠天台上半人高的围栏,双臂向两侧舒展开刚好架在栏杆上,看向陈栖叶像是在无声地索要拥抱,离他两步远的陈栖叶并没有上前。
秦戈意识到陈栖叶变谨慎了,不再像过去那么大方。如果感情可以借取,之前的陈栖叶如同秦戈的自动取款机,别说利息,连本金都不需要还回去。
陈栖叶现在拒绝吐款了。
而陈栖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当他连夜离开那片碎着梦的乱子草丛回到现实的家,那个古街小巷内的破旧老屋并不是他永远的港湾。如果他没突然回来,他或许得等到挖掘机开到家门口才知道南洋街要被拆迁了,而不是躲在楼梯口偷听街道主任跟自己母亲理论,希望她快点在拆迁同意书上签字。
但陈悦那份合同上的赔偿和其他人的截然不同,她分不到安置房,能拿到的钱也少的可怜,根本不够再找一处住房。陈悦不会说话又没有其他亲人,只能指望名义上的丈夫给予些帮助。所以不是本地人的陈望才来到潭州。
可陈望再怎么伶牙俐齿,也只能暂且同相关人员周旋着不签字,那位主任每次来也都是咬定陈悦和陈望已经结过婚,女儿家嫁夫随夫,和他们街道再无瓜葛。
陈望也有理,跟主任说:“但我儿子考上杭城中学不需要当地户口后,我们俩就离婚了。”
主任面露难色,和稀泥地只有一句话:“可她的户口跟着你迁去杭城了,跟我们街道没关系。”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街道作梗不让她迁回来,”陈望敢跟那位主任发火,恨不得找父老乡亲们都来评评理,“都说你们潭州有钱,这时候怎么没钱了!净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你一个主任肯定知道潭州的房价现在有多高,合同上那点钱连旁边旧楼盘的一室一厅都买不到。”
房间里的争执还在继续,陈栖叶也继续坐在漆黑的楼道里,没弄出动静将感应灯弄亮。扪心自问,如果现在房间里的人不是陈望而是自己,他肯定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该如何同那些当官的上位者打交道。
他也觉得自己很可笑。时隔十二年,他才终于明白那个雨天,秦戈找过来时为什么煞气腾腾像是要杀一人。他得知过往的真相后也有杀陈望的冲动,就当是为秦戈报仇了,可如果没有陈望,他说不定又要和母亲露宿街头无依无靠。
这不是陈栖叶头一回体会到贫穷所带来的无力和渺小,只是在这之前,他会用学生的身份安慰鼓励自己。
他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所以会去谈那段恋爱,排名跌得一塌糊涂也不着急,还跟着秦戈去那个他靠自己肯定无法支付的度假区……他就是没提前离开,也肯定逛不完那个偌大的度假区,别墅旁的乱子草都比他的小家精贵,那里面的孩子无忧无虑,高考对他们而言不是唯一的出路,而仅仅是一种选择。
陈栖叶最终摸着黑离开,假装自己从未来过。那个晚上他是在一台24小时ATM边上度过的,那张用来收助学金的卡里只剩下三位数,他没来得及疗情伤,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中的巨大差异,除了物质金钱还有阶级。
陈栖叶对数字极其敏锐,不说大学学费,明年的三位一体和自主招生都需要钱,他没拿到竞赛奖学金又不想再花母亲的微薄薪资,必须未雨绸缪。
陈栖叶摇摇头,无比坚决地和秦戈说:“我不想再分心了。”
秦戈是自私的,主动走近,脑袋搭在陈栖叶肩膀上缓缓闭上眼。
陈栖叶差点又要心软,情急之下口无遮拦道:“我爸是陈望。”
秦戈敏锐地睁开眼,不再是依偎地姿势,变了脸色戒备地盯着陈栖叶。陈栖叶指甲几乎陷进手掌,继续刺激他道:“我是你爸出轨——”
秦戈上前一步拽住陈栖叶的毛衣衣领,动作和力道并不比那天晚上温柔多少,微微下瘪的嘴角更是冷漠,仿佛片刻前的偏执和深情都是装的,被陈栖叶一语中后原形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