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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1页)

有句话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知道什么是“水土”么?

古人云:水有润下助土之功,滋生万物之德;土有化象和水之绩,舒纵欲托之能。四维之中,水为命之象,土为命之基。而这里所说的“水土”是一体的。

在这里,水土又不等同于风俗。风俗是有时间性的,是可以改变的。而水土,则说的是特定的气场和依托,是亘古不变的。这里指的是一个特定的地域的“生气”,或者说是磁场效应。后来我才明白,在我的家乡,所谓“水土”是一种“墒”。这“墒”里还含着两个字:后悔。后悔若升一格,那就是:幽默。

我还要问一句:你知道“水尽鱼飞”的道理么?

你一定以为我说错了。你会说,是“水尽鹅飞”吧?不错,成语大辞典上就是这么写的。它的出处来自于关汉卿《望江亭》里的一句唱词,表述的是“眉南面北、恩断义绝”的意思。要我说,这关于情感的一句形容,是很浅表的。这也许是关汉卿老先生的笔误,更有可能是江湖艺人为了合辙押韵在戏台上随口诌改的结果。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水尽鹅飞”说的是情感依附,“水尽鱼飞”讲的是生存关系;“水尽鹅飞”停留在物质形态,有来有去;“水尽鱼飞”说的是四维向度,神秘莫测……两者不在一个层面上。“水尽鱼飞”,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句民间俗语,可它来自于现实生活中一种诡异、一种升华后的决绝。

我给你说过,当年,梁五方为了盖房,曾经抽干了—个坑塘里的水。这水里原是有鱼的。那时候,我常常看见水中冒出泡泡儿,也亲眼见过一群一群的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但真到水抽干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一条鱼!也就是说,一夜之间,鱼飞了。

水尽了,鱼没有翅膀,它怎么飞呢?它又能飞到哪里去?我用了将近一生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可我至今仍然没有想明白。

更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在咱们的家乡无梁,原本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芦苇荡连绵百里,一眼望不到边,好像一生一世也割不完、走不出的样子……苇荡的尽头,有一个大水潭,名为望月潭,民间也有叫老鳖潭的。据老辈人说,这潭有几百年了,从来没有干过。还有老人说,这潭里有只锅盖那么大的老鳖。夏日里,曾有人亲眼见它在潭边晒盖儿来着。还有人说,它会滚动着在岸上走路,已经成精了……鱼就更不用说了,鱼在水中游,在浪花里跳跃、嬉戏,这是谁都知道的。

可是,三十年过去了,整个芦苇荡都消失了,望月潭也干了。可那锅盖大的老鳖呢?鱼们呢?没有翅膀的鱼,飞到哪里去了?

你要记住:生命来源于水,水尽鱼飞。

下边,我要说一说望月潭了。

在无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每当人们赌咒发誓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是:除非望月潭干了!这就意味着,哪怕是大旱十年,望月潭也是不会干的。所以,它成了誓言的佐证。

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望月潭居然干了,它消失了。誓言一旦失去坐标,失去了附着点,那誓言也就不攻自破了。这是大自然的决绝。

在我的少年时期,望月潭一直是一个神秘的所在,它水面有三四百亩大,深不可测。周围又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那湿地绵延久远,是藏风兴雨的地方,望月潭就是它们的发生之地,或者说是源泉。据说,无论水性多好的人,都没有探到过底。还有的人说,下边是一人多粗的泉眼,一直通到东海,人一下去,就被吸进去了。这种说法,我曾经深信不疑。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一天天老去的时候,我对一些问题产生了新的看法。我要说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在很多时间里,望月潭就像是童年里的梦,给人以神性翅膀的梦。它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芦苇,一走进望月潭,那风是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点点泛青气的腥甜。晨光里,水面漂浮着一层钢蓝色的雾气,往下看,那蓝是一层一层的,由浅到深。每当夕阳西下时,风吹着摇曳的芦花,芦苇荡里常常有鸟儿飞出来。芦花是金色的。鸟是金色的。蜻蜓也是金色的。梦幻一般的金色。阳光照耀在水面上,那潭里像是亮着一潭洇洇的红血,每当蜻蜓点水时,就像是浴火重生……每年,一到割苇子的时候,潭里浪花飞溅,还会冒出一人多高的水柱。就有人说,这潭里有大鱼,那鱼是吃过人的。于是,几乎无梁村所有的孩子都被告知:那潭深不可测,有淹死鬼,千万不要去那里游泳。可还是有胆大的去了,春才就是其中的—个。

据我所知,春才常常一个人到潭里去游泳。他每每游过几圈后,就静静地躺在水面上,四肢摊开,随着湖波漂动,就像是一条大鱼。

后来,村里也常有人说,春才是鱼托生的。

春才比我大七岁,在我十一岁那一年,他刚好十八岁。十八岁的春才双眼皮,浓眉,大眼睛,高鼻梁,一米八的个头,秀美壮硕,一脸红润。这么说吧,他就像是长在田野里的一株挺拔俊美的高粱棵子,是无梁村最帅气的一个小伙子。

但如此壮硕的一个男子,却是一个闷葫芦。在我的记忆里,他很少说话。即使他娘叫他,也最多是嗯一声。在更多的时候,他的声音是由他的手来完成的。他的手比所有人的手都灵巧、快捷,那不是手,那几乎就是神的使者。他的手太会“说话”了,他的手指就像是一把精美的梳子,对女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编席的时候,那席篾子就像是琴键一样,在他手下有节奏地舞蹈着、跳跃着,一格一格地往前推移,诗一样地律动,倏地就成了片、成了形了……他编的炕席,他编的三层楼、双扇门的蝈蝈笼子,甚至经他手编的细苇草圆蒲团,还有装馍馍的席篓,都让无梁所有的女人羞愧不已。

有那么一阵子,方圆百里所有要结婚的姑娘都为能求到春才编的红炕席而自豪。他能在席上编出福、禄、寿等各种图案,他甚至能在席上编出奔腾的骏马和叫春的喜鹊……“春才的席”在无梁村是一种质量的象征,是县供销社免检的。这话是县供销社派来收席的老魏说的。在设在大队部的收席点里,老魏常说的一句话是:看看人家春才编的席!那时候,村里最让女人们眼热和嫉妒的,就是春才了。在女人的嘴里,春才就是无梁村的一个标尺,男人的标尺。一看见他,女人们的目光里就会开出花来。

在无梁村,老姑父对春才的偏爱是尽人皆知的。春才十八岁时,老姑父就让他当了大队团支书。因为他人孤僻,不爱讲话,老姑父就把他叫去,做了许多思想工作。后来看他实在是个闷葫芦,问三句才嗯一声,就又让他改任民兵连长。可民兵训练时,他不喊操,喊不出来……

有那么一段时间,夏日里,老姑父的三女儿蔡苇香时常拽着她二姐蔡苇秀的衣角,站在村口处往北边看。这时候,刚游了水的春才会腾腾腾地走回来。他赤着双脚,穿条短裤,脊梁上亮着一身晶莹的水珠,走在黄昏的落日里,就像是活动着的古铜色的男人雕塑。她们和他,也就是相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什么。

那时候,老姑父的二女儿蔡苇秀,初中毕业后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蔡苇秀性格内向,也不大爱说话,但她是老姑父的女儿,心里还是有一点傲气的。她在县里总共培训了三个月,回村里当了一年零八个月的赤脚医生,挎着个县里发的、印有红十字的小药箱,很优越地在田野里走上儿圈。谁要是感冒了,就给两片阿司匹林;要是碰伤了,就给抹点红汞、碘酒之类……一年零八个月之后,她就嫁到另一个村子去了。

可是,就在这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里,村子里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后来给无梁村创造了一个足可以影响后世的歇后语:春才下河坡——去毬。

我不敢说,也不能说,这就是一个“精神变物质”的范例。是呀,在一些时间里,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看一眼又如何?走在路上,谁不看谁呢?看了就看了,还能怎样?但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春才出事了。

据说,春才出事后,老姑父跟吴玉花杠上门,两人又打了一架,屋子里咕咕咚咚的,死打!可出了门,两人谁也不说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老姑父嘴唇翻着,人问了,他说:上火了。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无梁村是一个半公开的忌讳,到了后来,才慢慢地、经快嘴女人们的唾沫星子一点一点传扬出去的。

这件事,怪就怪在有终无始……突然有一天,春才一直在床上躺着,用被子蒙着头。他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就没有叫他。结果,到了傍晚时分,饭做好了,盛上了,春才还没有起床。这时候,他娘连着叫了几声,没听他回应那个“嗯”声。于是,他娘走过来看他,一掀被子,就见一被窝全是血!这就赶忙喊人把他拉到县城的医院里去了。到了县医院才知道,他居然、居然用一把篾刀,把自己的生殖器割了。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举动已超过了人们正常思维的范畴,太惨烈了!一般老年人则认为,他是在望月潭中了邪了。那年冬至前,春才被人用架子车拉回来了,一脸蜡黄。人们远远地望着他,就像是看一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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