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雷蒙德·霍根走进法庭的时候,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穿着的西装和他在卡洛琳葬礼那天穿的是同一套,蓝色的。他长胖了,但这并无损他的形象。他很结实,走路的姿势很有气魄。他站在拉伦前面宣誓的时候,朝拉伦笑了笑,拉伦也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然后,他坐下来,向人群环视了一眼,显得冷静又职业。他先对斯特恩点点头,然后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他盯着我看,我一动不动,我绝不允许自己眨一下眼。在这一刻,我从心底里希望自己能够无罪释放,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自由,也是希望能够再次见到雷蒙德·霍根第一次看我时的表情。
整个法庭的人都在等待雷蒙德的出场,在这一个特殊的时刻,气氛是那么凝重、那么紧张——四百个人都在翘首企盼,大家焦急地交头接耳。我发现,今天媒体记者的座位多了一排半,一流的记者——电视台的主播、报社的专栏记者都来了。审判进行到现在,令我惊讶的是,记者们居然都很听斯特恩的话,没有来骚扰我。他们只拍摄了我走进法庭时的样子,每天晚上电视的专题报道都是用的这一段录像。也正因为如此,巴巴拉和我也很难得地获得了一些安宁。不过,在法庭的大厅里,还是有人——一般都是我认识多年的某个记者会时不时拦住我,问我几个问题。我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斯特恩。上周,我还碰到一个从纽约来的自由职业记者,他说,他很想写一本关于我这个案子的书。他觉得,销路应该很好。他还想请我吃晚饭,但我拒绝了。
每天的晨报上都有关于我的报道。电视上也有我的新闻,我有时会在街上驻足看上半天。那些报道都很偏激,哪怕是支持我的,也让我看得火冒三丈。我躲不开这些铺天盖地的媒体攻势,我们每天开车进城的时候,大街小巷的报摊上都是这些。两家最大的日报社似乎是杠上了,都想在这场媒体大战中争夺风头。尼可在开庭陈述中说出来的关于雷蒙德和卡洛琳的风流韵事连续两天成为《先驱报》大肆宣扬的内容——检察官之隐秘性事,还配上了各种爆料和流言。陪审员绝对不可能没有看到这些大标题,他们虽然宣过誓,不会去看报纸,不会受媒体报道的影响,但这种承诺没有人会相信。
雷蒙德的出场,让陪审席上出现了明显的骚动。陪审员们都显得异常兴奋,比他们第一次看见尼可的时候更激动。我注意到几个后备陪审员在偷偷交谈,还朝尼可的方向点着头,雷蒙德给整个法庭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氛。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对他耳熟能详。他是名人,尼可只是他的替代品。也许是尼可在开庭陈述中对政治阴谋论的暗示导致了大家对雷蒙德有莫大的兴趣,但显然,目前的情况,就像斯特恩在几周前预料的一样,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每个陪审员都把椅子的方向对准了证人席,莫尔托走上讲台开始询问雷蒙德时,整个法庭顿时悄然无声。
“请说出您的名字。”
“雷蒙德·派瑞克·霍根。”他回答道,“三世。”说到这里,他偷偷朝拉伦法官笑了一下。这显然是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玩笑,我从来不知道雷蒙德还是一个“三世”,有时候,人们在宣誓以后说出的真相往往令人惊讶。
莫尔托对这次询问进行了认真的准备。雷蒙德显然也知道接下来的流程,他和莫尔托之间迅速建立起了良好的互动。雷蒙德双手叠放着,他穿着的那套蓝色西装和他彬彬有礼的态度看上去是那么真诚,他展示着自己迷人而坦率的魅力。他浑厚的男中音在开口时也低了半调,让人很放松。
莫尔托不紧不慢地问着,他们要从雷蒙德身上问出尽可能多的信息,这样才能改变昨天检方给陪审团留下的不利印象。他们说到了雷蒙德的成长背景,在金德区出生,在圣维尔托读中学,读了两年大学以后,父亲去世。他成了一名警察,在警局干了七年,后来,从法学院夜校毕业的时候,当上了警长。有那么一刻,我担心莫尔托会说出雷蒙德曾经和拉伦一起共事过的事实,但他并没有提起。雷蒙德只是简单地说,当时他们的探案组一共有三个人,主要负责刑事案方面的调查。在警局工作十六年之后,他开始从政。
“有些选举我赢了。”雷蒙德说,“有些我输了。”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朝坐在检方律师席上的尼可笑了笑。尼可正在作记录,这时也抬起半秃的脑袋,回了他一个微笑。天哪,从他们俩相互看着对方的那副样子!看来他们已经成了朋友了。陪审团似乎很欣赏他们这种不计前嫌、重修旧好的新局面,那个曾经朝我微笑的女老师看着他们俩之间无言的默契,显然很满意。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往下沉、往下沉。今天,将会是非常艰难的一天。
“你认识被告萨比奇先生吗?”
“我认识。”雷蒙德说。
“你在法庭上看见他了吗?”
“当然。”
“你能指出他是谁,并说说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他就坐在斯特恩先生旁边,被告席的第二个位置,穿着一件蓝色条纹的西装。”
这是例行的程序,是为证明萨比奇确实是认识我的。昨天尤金妮亚上庭的时候,斯特恩对她说,指认被告时,说出他坐的位置和衣着就可以了,不要用手指指,被告也不用站起来。不过这一次,斯特恩却悄悄对我说站起来。我照做了,我慢慢地站起来,看着雷蒙德·霍根。我没有笑,也没有做鬼脸,但我敢肯定,我脸上的愤怒非常明显。雷蒙德看到我这个样子,手都还没有放下,脸上的温和表情就已经消失了。
“就是他。”雷蒙德轻轻地说。
莫尔托简要介绍了我和雷蒙德之间的关系,反正,斯特恩到时候也会详细问到。然后,莫尔托又问到雷蒙德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雷蒙德突然变得很严肃,他低下头,盯着证人席旁边的扶手,说:“是,我认识她。”
“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她是警局的缓释官。后来,她是我们检察院的副检察官,她当了八年副检察官,去年年底我们之间有了私人关系,不过时间很短。”
很好,简单明了。然后,他们就说到了谋杀案。莫尔托没有提选举的事,倒是雷蒙德的回答里说到了几次。
“检察院派人去监督警方的调查工作,这是惯例吗?”
“一般在查大案子的时候都会这样,这个案子我觉得也是个大案子,所以,我们会安排一位副检察官去指导、帮助警方的工作。”
“在这个案子里是谁决定让萨比奇先生去的呢?”
“嗯,简单地说,是萨比奇先生和我共同决定的。”
莫尔托第一次愣住了,在我和斯特恩见过雷蒙德后,雷蒙德对我的态度难道开始缓和了?莫尔托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他又问了一遍:“是谁决定让萨比奇先生去的?”
“我真的不记得到底是我决定的,还是他自己主要要求的了。当时,我很混乱,又有点难过,大家都一样。反正,最后是他拿到了这个案子。但我记得,他对这个结果是很满意的。他一点儿也没有不情愿,他保证说,一定会努力查清楚。”
“那么,他努力去查了吗?”
“那我倒没有觉得。”斯特恩在这里本可以表示反对,但他并不想打断雷蒙德。他把撑着下巴的一根手指移到鼻尖上,全神贯注地看着雷蒙德,连记录都没空去做。斯特恩在法庭上集中注意力时,像是陷入了一种深沉的状态。他不会流露出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我们那天在雷蒙德的办公室里时,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斯特恩在心里思考的并不是对方说的是否是事实,也不是暗中想应对的策略,而是在认真掂量对方的个性,他是在衡量雷蒙德这个人。
雷蒙德对我处理案子时的表现抱怨了一番,他说,他曾经一再催促我找警方要指纹和纤维报告,他的这番话大概会让陪审团确定我心中有鬼。然后,雷蒙德又说起了我们那天晚上在他办公室里的对话,那是我们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会输掉竞选的那一天。
“他问我是不是和卡洛琳有什么亲密关系。”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如实回答的。”雷蒙德简短地说,语气很轻松,“我说,我跟卡洛琳在一起三个月,然后分开了。”
“当你这么告诉萨比奇先生的时候,他有没有表现得很惊讶?”
“完全没有。”
我明白了,他们是想倒着推理。我问我自己,但我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们想证明什么?是想证明,当我发现雷蒙德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时,我很生气?还是想证明,我积累已久的悲伤让我失去了控制,所以最后把卡洛琳杀了?无论是哪一种,都没什么道理,因为,按照尼可的说法,在卡洛琳被杀的时候,我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结束,我没有理由杀她。但不明真相的猜测总是伤人,我能够感觉到不少陪审员都在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检方说的到底是否属实。
“萨比奇先生在这次谈话,或在此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的关系?”
斯特恩猛地回过神,站了起来。
“反对。法官大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的私人关系。”这一招很妙,现在,莫尔托和雷蒙德之间一问一答的节奏被打断了,陪审团又会开始回想起昨天证人的证词。然而,这一次反对却给我带来了难题。这下,我就不能上庭作证,说我和卡洛琳之间确实有亲密关系了,这似乎又是斯特恩用来阻止我上庭的一个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