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回扬州文山时,走的是水路,在船头甲板上看着两岸的风光旖旎,从前忙着为茶园送货,警惕着伺机而动的盗贼会劫船劫物,价格昂贵的信阳毛尖和都匀毛尖,君山银针几乎就是她的全副身家,几十个女娘就那样日夜兼程,夜不能寐,瞪大眼睛看着江面可能发生的变动,有时候,会有盗贼挟火而攀船上来,闹出一场腥风血雨,她自己手上为此沾染过多少鲜血,也已经数不清了。
宋延皓先下的船,在岸口付过钱后,等着洛希下来,她少有的梳起太极髻,簪一支玉色羊角簪,身上着天青色的水田袍,连云瑞鹤踏南北斗云气纹逍遥巾,不禁问她,“怎么,师父他老人家也现居住文山吗?”
洛希年少时,替母守丧期间,有一段时间,扬州殷府道的岞山道人处学习过武术。
“最近戾气重,道袍飒飒。”她淡淡的说了一句,就转身坐进去已经雇好的轿子中,又掀开帘子,对正欲上马随行的宋延皓道,“我昨儿做梦,梦见有个道士对我说你明日能走运,不管如何,我是信了这句话的。”
宋延皓白了她一眼,洛希还是从前那个财迷的模样,“你家的茶楼子,总够你赚钱好几辈子,怎么还是那么的贪得无厌?”
“世人总是有贪念的。”
洛希用着街边道士给人解签一样的口吻,细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符箓,“我瞧着大人您印堂发黑,赠你个运符保平安。”
“你有这本领,何不去当道士?”
“当道士不赚钱。”
“那你赚那么多钱,为的又是什么?”
“给我们家菖蒲攒嫁妆……”洛希说到这里时,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撂下帘子,倚轿闭目养神,昨夜的梦,还见着菖蒲,她跟在道人身边,和自己隔着江,没有多说一句话。
天空中莫名其妙的开始下雨,下的缥缈,大约半柱香后轿子已停在一座山前。
宋延皓亲自为洛希掀起帘子,一把油纸伞已经递了过来,她有些吃惊,在他的搀扶下走出来,迎面而来是山林清新的气息,“文山风景佳,雨水丰盛,难怪宋公临死都说不要留在扬州城,非要葬在这里呢。”
“母亲是文山人。”
宋延皓忽然轻声道。
洛希微微吃惊,从小到大都未曾见过宋延皓的生母,只听说他母亲是难产而亡,怕他伤心,大家都不敢轻易谈起这件事,低声道,“那你母亲,如今也葬在文山么。”
“她是包办的婚姻,似乎并未与父亲相爱,完成任务产下我不久后就已经离开。”宋延皓提起过去的伤痕,眉毛下掩盖着深深的阴影,黑瞳落寞一笑,“那年我追问祖母,她才说出了真相,母亲因家中欠债,不得不嫁给父亲,她的离开也得到父亲的默认…”
“你不去寻她吗?”
“她应该过得很快乐,不必再去寻她。”宋延皓坦然说道,忽然,他很自然伸出手低头揉着她的小脑袋,“差点也忘记洛姑娘你不也有个好父亲,不去寻他…?”
“呸!”
洛希听到“父亲”二字就差没有当场啐那人一口,换了话题,“雨天路滑,宋公葬在山顶上呢,我又受了伤,你背着我上去吧。”
“你还是个人?”
宋延皓无奈白了她一眼,看她旧伤的确没好,轿夫肯定也无法抬轿而上,唯有把伞给她,扎好马步,“上来吧,洛大小姐。”
她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就跳上他的背,避免他后悔,还不忘用右手为他撑伞,特意换上一种娇甜的语气,“宋大人,出发吧~”
“…”
他欲言又止,耳根子却不自觉的发红发烫,耳鬓厮磨,连山林间清爽的风吹来都是热乎乎的,洛希贴着他的后背,凑在他的耳坠边,仿佛发现新新世界,“哇,宋大人你看,那边的林子里就像是吸了一团雾…”
宋延皓顺着她的话看过去,清幽的绿林随风飘摆,春雨如丝如雾,透着这缕缕蚕丝,淡淡的,蒙蒙的,淅淅沥沥的雨水也将两人之间的暧昧之意慢慢融入远山淡影中。
他曾爱慕她。
她也曾爱慕他。
“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单独说悄悄话了。”洛希缓缓收回缥缈的视线,伏在他耳旁轻轻道,“宋大人,如今在京城可有物色到哪一家的小娘子,可要婚配了呢?”
“…看上了会告诉你。”他也淡淡的回了他一句,却不知道已经红透了白净的脸。
洛希的心听到这句话时,如羽毛轻轻的落在柔软的心底,拍了拍他的肩头,“放我下来吧,再走几步路,就是宋公的墓了。”
他知道,却执意背着她,那年扶柩归乡,漫天皑皑白雪,她的肩头都堆积了薄雪,披麻戴孝,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那时宗族的人说,“可惜那小姑娘了赶上这么时候,三年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变数……”
那变数,便是她再没提婚事。
宋延皓给宋公墓前清了坟头草,因日常也雇人来打扫的缘故,周围的草也拔的干净,风冷,雨急,匆匆点燃的三根香飘起一缕白烟,又立刻熄灭,再试,又是再次熄灭,雨水毫不客气的打灭香火,他无奈朝天望去,冥冥之中一切仿佛是宋公的意思。
那年宋公发怒,气他当年不顾一切,非要上京任职一样,在宗祠骂的那句话,如雷贯耳,“你若是敢上京去,出了门你就不是宋家的人,那你就去做天子官家的人罢了!”
“看起来老爹还在生气,把雨都下的那么大了。”宋延皓置之一笑,将洛希手中的雨伞接过来,为她遮挡住大半的雨水,“回去罢了,已经来祭奠过,他也不差这一点香火。”
“小心你爹来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