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我难道说过不借二字吗?你,你——”他显然不大愿意正面接触那火一般的眼光。“你,用不着发这大火。”
赵亮趁此机会向他宣传了党的抗日救国纲领,他自然是听不进去的,冷笑一声:“共产党的主张,鄙人略知一二,关于借枪的事,我可以替家兄做主,只要他回陈庄,我去把枪给列位取来,如何?”
于二龙一拍那红木八仙桌,震得几个茶碗都跳起来:“到时候就怕你做不了他的主,倒是他要做你的主呢!”
这句话实在戳王纬宇的肺管子,他脸一红,但旋即镇定下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枪支弹药都在区公所,我拿什么借呢?”
于二龙哼了一声,指着那几个持枪的家丁:“他们身上背的什么?”
“那是我们家自己的。”王纬宇不以为然。
“我们就借它!”
王纬宇脸沉了下来:“咱们先礼后兵,我们已经答应你们,再要蛮不讲理的话,我王纬宇也不是好欺侮的。”
于二龙大喝一声:“下枪!”
王纬宇也吼了出来:“谁敢动一动,就开枪!”一眨眼间,花厅里的空气紧张起来。
只见那位复仇之神芦花,一个箭步跳到藤榻上,踢倒了烟灯,碰翻了烟枪,抽出那把亮晶晶的柴刀,像机枪点发似的,从她嘴里迸出话来:“要枪,要命,你们挑吧!”
王敬堂一生养尊处优惯了,从来不曾被人这样粗暴对待过,刚才经于二龙一抓一搡,气还没有喘匀,哪想到一个女人,一个他视为妖逆的下贱女人,竟然高踞在他的头上。而且伸出来一只脚,一只女渔花子的脚,踩在自己身上,真是天大的晦气,永远也洗不净的邪秽。他马上想到可以辟邪的《太上感应篇》和《易经》,想叫佣人们赶紧找来。但一看那女人手里明晃晃的凶器,和那一脸杀气,他吓坏了,连忙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地叫了声:“老二!”王纬宇咬咬牙,横下心:“好吧,不能让你们空手回去,给他们一杆枪——”他向那些看家护院的吩咐着。
“二先生,你可太大方啦!”于二龙嘿嘿冷笑。“我们不是朝你讨饭来的,三文两文就想把人打发走。你就痛快地发个话吧!让他们乖乖地把枪交了,省得动手动脚麻烦。你别指望区公所保安队会来搭救你们,他们都跟着你老哥串州逛府去啦,小快班也开走啦,余下的虾兵蟹将,慢腾腾地摇着船来,只怕日头都老高了吧!”
王纬宇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渔花子,完全上不得台盘的乡巴佬,一个根本看不在眼里的微末之人,居然说出话来,句句落地有声。再看那个眼睁睁要杀人的女人,他知道,她要一刀砍下去,手是决不会发抖的。于是,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一挥,服了输。啊,石湖上的奴隶,穷苦的渔花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武器。
愈离三王庄近,水面上的一切对于而龙来讲,也愈加熟悉亲切,东一片翠绿的芦苇,他曾经捡过螺蛳蚌蛤的,西一片青葱的荷叶,他年年都要挖野生莲藕充饥的。哦,远方是连绵不断的湖心岛屿,那是和敌人捉迷藏的战场,近处是迷宫一样的浅污土墩,却是芦花采撷野菜的场合。如今,这些墩子上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蔬,猛乍看去,类似镶花嵌刻的什锦图案,绽放的菜花,是鹅黄色的,稚嫩的苜蓿,是姹紫色的,肥厚的蔓菁,是碧蓝色的,繁密的慈菇,是翠绿色的,呵,真是五彩缤纷,是那样的赏心悦目。春天的大地,确实像善于梳妆的姑娘,懂得怎样把自己打扮得更好看些。
他凝望着这些熟悉的场景,突然间,好像戏台上的机关布景迅速转换似的,那个穿着派力斯长衫的王纬宇,变成了石湖支队的一员,正全身蹲在碧绿的湖水里,露出一个也学会顽皮嬉闹的脑袋,给游击队员们讲宋代苏轼的一首绝句,那些只会打渔捞虾的队员,根本弄不懂什么“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是个啥意思?
原来在刚刚结束的一场战斗中,他那支老套筒不知怎么搞的炸了膛,总算幸运,他机灵地躲过这场灾难,只是倒霉,裤子剐了几个大窟窿。一般讲,裤子有洞,在小腿部分,无伤大雅,大腿往上,任何部位都是见不得人的。那时的石湖支队,是创业初期的艰苦岁月,滚来滚去一身皮,没有替换衣服。王纬宇自不例外;他只得光屁股蹲在湖水里,靠湖水替他遮丑,把衣服丢到岸上,央求游击队当时惟一的女性,给他缝补。他那金丝克罗咪眼镜镜架早断了,也无法去配,只好用线绳拴在耳朵上,那样子,是相当狼狈的。他也学会了骂大街:“妈的X,要不是老套筒炸膛,我还真体会不出苏东坡诗的意境呢!”
芦花停下针线来,问他:“怪谁?”
王纬宇不服气地:“怪我吗?这支老掉牙的步枪!”
芦花说:“其实还是怪你,那是你们家的枪,就是你让那些手下人交出来的枪。”
“是吗?是吗?”他不相信地说。
“你当时要说话算话,你哥回来把好枪拿来换,就不至于今天蹲在水里当鸭子了。”
王纬宇放纵地大笑起来,笑声在水面上震出碎细的波纹:“芦花,芦花,那回借枪,要是你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在我死去的老头子身上,哪怕划上一个小口子,出点血,那拿走的就不是几支旧家伙,而是十支崭新的,没开过膛的中正式,还有一挺蜡油封得好好的加拿大轻机枪,都在我老头子那张藤榻下面摆着咧!……”
——想不到,我们,还有赵亮同志,到底叫他给骗住了,谁知道,王纬宇现在还骗我什么呢?
蓦地里,在迷宫般的湖中墩子间,不知在哪个角落,传来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女性语音。
“是谁在划船呀?麻烦过来搭我两步!”
于而龙陡然间想起石湖上关于水鬼的传说,老年人总是告诫好奇的孩子,孤身一人在湖上的时候,千万别去贸贸然答应别人的呼喊,因为水鬼会变化成个漂亮的姐儿,或者装作受气的委屈媳妇,来诱惑,来狐魅,使人失足落水淹死,然后水鬼就可以找个替身脱生。于而龙自然不相信鬼神,但习惯养成了他不爱答应,而是把舢板绕了几个弯,才找到喊叫搭船的女客。
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虽然她站在密密的桑林里,新叶如拳,尚未张开,所以清清楚楚透过枝条看到她的背影,那套合体的服装,可着腰肢,显得娉娉婷婷的样子,一下子标明了她是谁,原来是昨天下午的老相识了。她正踮起脚寻找听不见桨声的小船,直到于而龙轻轻咳了一声,招呼着她:“上船吧,姑娘!”才惊了一跳地车转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