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熊孩子,都不怎么爱听长辈唠叨,顾兰因虽然是响当当的武林高手,如假包换的意剑嫡系传人,可她的基因里既然带了这个“熊”字,也就很遗憾地未能免俗。
直到拉着卓先生逃进里间,一把带上门,隔断了唐老板絮絮叨叨的数落声,这姑娘依然惊魂未定,用力拍了拍胸口:“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更年期——唐伯伯这是怎么了?按说他也没每月一次的大姨夫造访啊?”
卓先生眼皮诡异地跳了下,嘴角似乎是想挑起,挑到一半又强行抹平了,不轻不重地训斥道:“不许对长辈无礼。”
他教训得太自然,语气又太熟稔亲昵,仿佛看见最宠爱的孩子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一边哭笑不得,一边不忍苛责。
顾兰因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条件反射似的“哦”了一声,答应完了才发觉不对,触电似地抬起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卓先生。
卓先生却在这时转过身,驾轻就熟地翻出医疗箱,若无其事地吩咐道:“卷起衣袖,我看看你的伤口可开裂了。”
顾兰因一双视线如胶似漆地黏在卓先生半垂的脸上,这男人戴了一副面具,眼耳口鼻尽数掩藏在黑黝黝的鬼脸下,表情神态一概不可见,连眼神都像封了一层沉沉的玻璃罩子,只有光打上去时,才会倏忽闪现一丝隐藏极深的情绪,快到让人难以捕捉。
眼看顾兰因没动静,卓先生也没跟这熊孩子客气,径自捞起她手腕,卷起衣袖——可能是因为从小练武,伤口的自我恢复能力比一般人强上不少,也可能是因为卓先生这个半吊子外科医生技术过硬,过去小半个月,顾兰因手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连方才那场恶战也没让她晚节不保。
卓先生微微松了口气,从医药箱里捡出一把医用镊子,用碘酒消毒后,开始一点一点拆线:“还好,伤口没裂开,不然就麻烦了。”
顾兰因伸直一条胳膊任由他摆布,完好的一只手托着腮帮,歪头瞧着卓先生。那双目光里带着不正常的热度,戳在卓先生脸上,像是要沿着五官轮廓细细烧出一个边来。
这目光太诡异,就是石头也禁不住,卓先生虽然八风不动,到底是肉体凡胎,被她盯着瞧了一阵,终于有点hold不住,眼皮下意识一抬,就跟顾姑娘看了个对眼。
卓先生目光微微一颤,语气还算平静:“你看什么呢?”
顾兰因眨了眨小扇子似的睫毛,忽然问道:“卓前辈是什么时候到东海市的?”
卓先生正用小镊子慢慢挑出线头,闻言,握着镊子的手不动声色地停了一拍:“大概七八年前吧,具体记不太清了,怎么了?”
顾兰因点点头,又问:“那前辈老家是哪里人?”
卓先生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顾小姐也改行查户口了吗?”
顾兰因紧紧盯着他:“那倒不是,就是有点奇怪——听前辈的谈吐,显然是学识渊博、胸有沟壑,怎么不出去找份正经的工作?屈就在这么一家小药店里,不会埋没您的才华吗?”
卓先生哑然失笑,看着意剑传人的眼光像是看着一个故作老成的小屁孩,分明稚气未脱,说话都带着奶音,却偏偏要挺起胸膛,愣充大人模样。
“没什么埋不埋没的,”他垂下眼皮说,“不过是活着,能有一方容身之地、一份糊口的营生就行了,其他的……不过是浮萍飘絮,随波逐流罢了,有什么分别?”
顾兰因把这话放在脑子里咀嚼了一会儿,越品越有滋味,正打算追问,卓先生已经将她衣袖放下,收拾好医药箱:“好了。”
顾兰因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暂且咽下,活动了下胳膊,没觉出什么不妥来,眼珠滴溜一转,已经冒出一个营销广告的点子:“卓前辈医术真不错,以后可以考虑买一送一——凡是来店里买药的顾客,都赠送免费看诊的机会一次,说不定能吸引不少人。”
卓先生:“……”
这姑娘是一个人漂泊多年,总要为生计筹谋,精打细算久了,连脑浆都凝固成人民币的形状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医药箱收进柜子里,随口叮咛道:“你一个小姑娘,还是要多注意安全——我方才听唐兄说了,那人有备而来,你不该恃强斗狠,更不该一个人就贸贸然追上去,黑灯瞎火的,万一他有帮手怎么办?”
顾兰因这一晚上被唐老板训完又被卓先生训,车轮战训下来,都快没脾气了。眼看卓先生一时半会儿没有翻篇的意思,她只能随便抓住一个话头,试图转开卓先生的视线:“以后都不会了……对了,关于我师父的事,我最近查出一点眉目了。”
卓先生果然如她所愿地调转开注意力:“什么?”
眼下是九月底,从北边而来的秋风经过长途跋涉,跨越大半个中国,兀自余威不衰,三下五除二就将负隅顽抗的暑意驱散得差不多。剩下一点穷寇余勇,被几场秋雨当头一浇,也只能乖乖渗入泥土,再不见半点踪影。
天气不冷不热,正是最舒服的时候,小药店又是顾兰因从小长大的地方,有种天然的安全感。这妹子放下绷紧的戒心后,连着熬了几个通宵的疲惫气势汹汹地反扑回来,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脑袋越来越重,纤细的脖子撑不住这么金贵的物件,只好懒洋洋地趴在桌上。
“当年我被警方强制住院,主治医生就是那个姓杨的,他不仅对我用了电刑,还在我的食水里放了软性毒品,想让我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也许是因为经年的时光隔了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瞧不分明,与之相关的一些情绪,比如痛苦、愤怒和恐惧,也就像是隔着一层,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也或许是因为卓先生身上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安抚了顾兰因,她收敛起满身尖刺,张嘴打了个呵欠:“我当年就是一个没成年的小丫头,跟姓杨的无冤又无仇,他有什么好跟我过不去的?不过是拿人好处,替人消灾罢了。”
卓先生的手指下意识一蜷一伸,骨节发出嘎啦一声脆响:“指使他的人是明氏?”
顾兰因从肘弯中露出半张脸,眯缝着眼瞅了瞅他:“您怎么知道?”
“杨久诚当年能离开安定医院、创办网戒学校,多亏明氏董事长给了他一笔启动资金,有道是无功不受禄,联系起前因后果,不难猜到个中因由。”
卓先生的语气很平静,手指却被自己攥出两道青白的印子:“如你所说,你当年只是个小姑娘,明氏董事长没理由要跟你过不去——但这只是你的猜测,没有切实证据恐怕很难指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