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明知这男人唧唧歪歪半天就是为了搅乱她的心智,有那么一瞬间,还是没能控制住力道,手指一紧,险些在软剑皮套上留下五个指印。
刀光剑影交相碰撞,迸溅出的火花仿佛就在眼皮底下,陈聿和唐嵋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犹如摸了电闸似的,浑身汗毛争先恐后地炸了开。
陈警官没少跟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打交道,可他毕竟是长在春风里的文明人,这还是头一回见识“武林高手”动手的阵仗。
也是第一次知道武侠小说里所描写的“被杀机锁定”是几个意思。
难怪霍大爷说意剑一门是当之无愧的南武林魁首——陈聿以前只知道意剑一门挺厉害,但具体“厉害”到什么程度,他心里是没谱的,放飞了想象力,脑补出来的也不过是类似小说里“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被迅捷无伦的一剑尽数刺中”这种桥段。
在此之前,陈聿几次三番和顾兰因交手,虽然知道动真格打起来,自己一定不是顾姑娘的对手,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顾兰因非但是手下留情,更有甚者,兴许在她看来,那种程度的动手就像是大人逗弄张牙舞爪的小猫崽,压根不值得当真。
顾兰因一剑递出,身形分明是往前窜的,行到半途,不知使了个什么身法,忽然行云流水般兜了半个圈子,脚步往后一挫,恰好和柳生清正斩落的一刀擦肩而过。她手腕一翻,那一剑也跟着改了轨迹,近乎无中生有般突破刀光的防御,堪堪递到要害处,柳生清正才反应过来,忙不迭侧身闪避,却还是被挑破了一线衣襟。
陈聿尚且不明所以,唐嵋却不由得皱住了眉:只有她看出来,顾兰因这一剑临到紧要关头时慢了半分。
她忽然想起来,这不仅是陈聿头一回见识“高手对决”,也是顾兰因第一次和真正意义上的高手对战。
顾兰因一身功夫都是意剑掌门顾琢传授——顾掌门在教她剑术时自然不会藏私,而顾小姐的资质也算不得差,她练了小二十年的剑,能把一干魔教分子耍得团团转,按常理讲,就算不能轻易获胜,立于不败之地还是不难的。
但她就是对自己没信心。
这听起来有点荒谬,却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可能是因为还没成年就失去了长辈庇佑,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顾兰因就跟在街头游荡的小流浪猫似的,一边炸起浑身的毛虚张声势,一边又心底发虚,对着五毒教那帮废物点心时还能拿稳“深不可测”的高人范儿,可一旦遇到真正的高手——比如柳生清正这样,她那点心虚就跟发酵的面团似的,冒着泡泡泛上心头,让她在出剑的刹那不由自主地有所迟疑。
而高手过招,胜负只在转念之间,手中的刀剑尤其不能迟疑,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犹豫,也可能要了主人的命。
这个念头刚在唐嵋脑子里一闪而过,只听一声闷哼,顾兰因忽然踉跄了两步,小臂衣袖干干脆脆地撕裂开,多出一道两寸长的血印子。
陈聿:“……”
陈警官心头像是被谁揪了一把,一咬牙一跺脚,就要端起枪口,谁知手刚抬起来,就被唐嵋拦住了。
唐嵋:“这是她的事,你别插手。”
陈聿总算知道顾姑娘怎么会养成这么一副油盐不进的性子,这特么妥妥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他再一瞧顾兰因,这妹子刚才失了先机,被柳生清正一阵快攻,登时有点手忙脚乱,刀剑接连相击,发出尖锐的摩擦声,顾兰因脚底一个趔趄,胳膊上又多了两条血口子。
陈聿再也忍不住,出言讥刺道:“你们‘江湖中人’是不是只知道用暴力解决问题?哦,难不成走在大街上被疯狗咬了,非得跟狗一样四肢趴地,张嘴咬回去才算英雄好汉?”
唐嵋看了他一眼:“不是因为这个。”
陈聿脸色不善:“那是因为哪个?”
唐嵋不知是顾忌他“公家的背景”,还是纯粹不想跟“翻云掌传人”多说话,原本不准备搭理他。遗憾的是,陈警官的表情和语气太过讥诮,唐美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张嘴怼了回去:“十八般兵器中,刀为兵中之王,剑为兵中君子,可无论刀剑,归根结底只是凡铁一块,撼山倒海也好,披荆斩棘也罢,靠的只是一股胆气与血性。”
陈聿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小篮子……阿兰练了这么多年的剑,还是头一回和真正的高手过招,这关只能她自己来闯,”唐嵋轻声说,“你要是强行拦住她,她这辈子都会记得这一刻的怯懦和软弱,手里的剑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陈聿想说“拔不出来就拔不出来”,以武犯禁的江湖年代早就过了,眼下是文明法治的二十一世纪,天天背把剑在身上,擎等着被人逮回警局吗?
然而他一扭头,瞧见顾兰因一对血红色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被自己拦腰咬断,又生硬地咽了回去。
霍大爷曾说过,意剑一门之所以叫这个名,就是因为这一派以性情入剑,能听到剑的呼吸、触碰剑的灵魂——要是在这时候怂了,顾兰因失去的恐怕不仅是日后拔剑的勇气,还有自己的半条命。
陈聿这边尚且犹豫不决,只听柳生清正大吼一声,忽然一跃老高,武士刀居高临下地斩落,正是一招变形的“天问”。
“……当年,你师父为了保你平安,最后还是将‘天问’一式乖乖献出,不过,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八年后,自己唯一的宝贝徒弟会败在这一招上吧?”
柳生清正低低一笑:“顾小姐,令师要是看到你如今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不知会作何感想?”
陈聿再不迟疑,刚垂下的枪口重新端起,然而下一秒,顾兰因剑势陡变,软剑如灵蛇一样攀上长刀刀刃,浑不受力地往前推进,旋即,剑势蓦地一顿,收蓄已久的劲力卡在将发未发的一点上,犹如被堤坝拦住的海潮洪流,登时发起怒来,不顾一切地挣扎扭动。
来去纵横的山风撕扯得变了形,满地沙石被一股看不见的漩涡吸引着,从四面八方围拢过去。细细的沙石打在柳生清正的睫毛上,他忍不住眨了下眼,几乎是紧接着,那股难以形容的力量倏地挣脱而出,汇成一股滚滚洪流,直奔柳生清正而去。
唐嵋的瞳孔忽然一缩,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只觉得从局外人的角度看过去,这两人的出招几乎是一个模子翻版出来,一上一下摆在一块,宛如倒映出的镜像一般。
柳生清正大约是没想到意剑一门闻名于世的“天问”还能有这种神操作,一时简直有点懵住,就是这不到片刻的迟疑,顾兰因的剑尖已经递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