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张便条而言,它的内容已经过分丰富,不厌其烦地细细叮咛,恨不能将吃喝拉撒都交代一遍。
但真正吸引顾兰因的却是那上面的字迹——虽然竭力隐藏,笔锋转折处依然能见沟壑,颇有王右军行书的意思。
顾姑娘的目光一黏上去就舍不得挪开,盯着看了好半天,那专注的模样像是要把每个字都沿边抠下,小心翼翼地镶进眼睛里。
半晌,她狠了狠心,终于撕开目光,将便条仔仔细细地叠好,摁在胸口,一并强行摁捺住的,还有冲到隔壁房间、扑进那人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
“还不是时候,”顾兰因拿出全副意志力,将心头那把煎熬五内的火强压下去,“五毒教来势汹汹,又跟姓霍的搅在一起,现在露面太危险了,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顾兰因的词典里从没收录过“危险”两个字,甭管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只要她乐意,随时能去溜达一圈。
可她不能把一丝一毫的危险带给卓先生……哪怕只是擦个边也不行。
“再给我一点时间,”她盯着隔在中间的墙壁,目光炽热又留恋,看不见的风暴蠢蠢涌动,仿佛要穿透单薄的墙板,席卷一墙之隔的男人,“……等解决了那帮耗子,我一定亲手揭开你那张掩人耳目的面具!”
这一晚,相隔一堵墙的两人都睡得不错,潜意识里的怪兽靥足地消停下来,如影随形的噩梦也随之消失,一睁眼,天已经大亮。
早饭照旧是卓先生准备的,这一回,大概是想给顾兰因换换口味,桌上是清一色的蒸点,有甜口有咸口,每样一对,摆在精致的小瓷碟里,光是“色香”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顾兰因在明承诲的别墅里说了大半宿的话,连茶杯口都不敢碰一下,换成卓先生,她压根不用人劝,十分不见外地拈起一块奶香小馒头,一撕两半,慢条斯理地塞进嘴里。
卓先生盛了一碗玉米南瓜粥,粥碗里还贴心地插了根汤匙,递给顾兰因:“慢点吃,别噎着。”
顾兰因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她懒得起身,索性伸长胳膊去够餐桌另一头的烧卖,卓先生把盘子往前推了推,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她的脸,仿佛只是偶尔想到,随口问了一句:“你昨晚离开医院时是八点多,后来去哪了?怎么那么晚才赶过来?”
顾兰因猝不及防,差点被那口烧卖噎个半死。
她心头“咯噔”一下,就如被打通任督二脉一样,顷刻间醍醐灌顶:这个疑问在卓先生心里憋了一宿,昨晚刚见面时大约就想问她了,只是看她奔波了大半宿,一脸疲惫的模样,当时没忍心问出口,直到现在才逮住机会。
顾兰因下意识摸了把衣兜——没摸到纸巾,只能讪讪地接过卓先生递来的手帕,揩了把嘴角:“那个……我洗干净了再还您。”
卓先生摆了下手,那意思大约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老实交代,昨晚到底跑哪浪去了?
这要换一个人,敢跟审犯人似的质问顾兰因,早被她一巴掌抽飞了——不是夸张,她连市局刑警队负责人都敢甩耳刮,东瀛柳生流的嫡系传人被她抽得满地找牙,这世上也没谁值当顾姑娘放在眼里。
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借顾兰因三个胆也不敢把同样的招数用在卓先生身上。
她想了想,避重就轻地答道:“本来是想直接赶来的,不过半途改道去见了个朋友,所以耽搁了。”
卓先生一向温和,从不过分逼迫人,眼下却不知怎么了,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哪个朋友?我……唐兄认识吗?”
顾兰因大可以实话实说,毕竟明总裁较真论起来还算是半个“同门师兄”,但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在卓先生面前提起这个人,故意含糊其辞:“唔,就是以前认识一朋友,一不留神多聊了两句,没注意时间……”
这姑娘在江湖上打滚小十年,不说混成人精,蒙混过关的水准还是有的。可她这只孙猴子,一到卓先生跟前就发挥失常,语气听不出破绽,眼神却不敢看人,上天入地地乱窜过一遭,只差在脸上写明:我昨晚去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还特么是正楷加粗,自带炫光效果!
卓先生一时间只觉得额角青筋抽动,恨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揪过来好一通教训,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顾兰因,粥碗里的热气还没完全消散,顾姑娘的后脖颈好似打开一道闸门,刷刷往外冒冷汗。
她把眼睫毛眨成了快门连闪,实在扛不住压力,眼看要举手投降,好巧不巧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一声。
顾兰因忙不迭掏出手机——这个当口,就算电话是陈聿打来的,她也只有如蒙大赦的份,接通后没来得及打招呼,那边就传来唐老板的声音,她听了两句,瞳孔骤然一缩。
唐嵋醒了。
顾兰因和唐嵋是自小的交情,虽然中间分开了好几年,终究是人散交情不散,何况唐嵋此番还是为她受伤的,情谊匪浅。
她只顾得上跟卓先生简单交代几句,就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一推门,差点跟往外走的唐老板撞了个正着。
顾兰因的“吨位”显然比不上唐老板,往后倒腾了好几步,要不是下盘够扎实,好悬一屁股坐地上。
唐老板赶紧虚扶了她一把:“怎么毛毛躁躁的?这么一大清早,从哪赶来的?”
顾兰因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奈何唐老板块头比她大,身量比她高,往门口一杵,就似一堵墙板。顾姑娘身量有限,无论如何都没法越过“雷池”,只好两手齐上,把这位拨拉到一边。
唐嵋到底是从小练武,练没练出名堂姑且不论,身体底子却远比一般人要强。虽然刚醒没多久,她就像个精力没处发泄的小兽一样,窝在床上坐立不安,要不是手腕上戴着吊针,大概已经溜下地了。
“你说你,当时明明站在我身后,干嘛突然冲出来?你要是不逞这个能,也不用躺在床上打吊针,早就活蹦乱跳满地跑了。”
顾兰因坐在床头,不知从哪摸出个苹果,一边不紧不慢地削着皮,一边机关枪似的数落唐嵋。
可怜唐姑娘刚睁开眼,先被自家师父教训了一通,又被一起长大的发小数落,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恨不能拿两团棉花塞上。
终于,她忍无可忍地截断顾兰因:“行了吧,你有完没完?我当时要不冲出来,现在躺床上的就是你了!”
顾兰因大概是被唐老板传染了,嘴巴一张开就合不拢:“你怎么知道我避不开?就算我避不开,好歹唐伯伯能少操一点心——你知不知道,你住院这几天,他白头发都长出来一打,你要再不醒,他都能出演白发魔男了……”
唐嵋把脸扭向另一边,脸上的神情有点奇怪,仿佛似笑非笑,又像是百感交集:“你怎么知道能少操心?要是换成你,有人连觉都睡不着,别说白头发,要他把一条命换给你,他都不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