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投机半句多,顾兰因和唐老板在“查旧案”的议题上达不成共识,这顿饭注定只能不欢而散。
她走得很干脆,虽然没回头,却感觉到身后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她的背影,直到拐出巷口,已经看不见“此间药店”的大门,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仍然没有消失。
顾兰因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往后看了眼,可惜,被重重叠叠的建筑物挡住,那曾经十分熟悉的店面已经看不见了。
……其实,就算能看见也没什么卵用,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街巷道路一改再改,当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的小药店,如今不拿着手机导航就找不到路。
连没有生命的“景物”都会面目全非,何况更新换代比苹果手机还快的“人事”?
这顿饭吃得顾兰因有点消化不良,连带着心情指数也直线下降,回到公寓时已经日头偏西。她走到电梯口,身旁站着一对母子,顾兰因留神打量过一眼,依稀记得这两位好像住在七楼,她早起赶公交时曾经撞见几次。
等电梯的中年女人显然也认得她,笑着寒暄了一句:“刚从外面回来?”
顾兰因装怂的技能点炉火纯青,在不太熟悉的“外人”跟前,又是一副“社恐晚期”的怂样,默默点了点头,目光却从厚重的黑框眼镜背后射出,越过女人肩头,落在被她挡住的男孩脸上。
那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看模样还在读初中,个头已经窜起来,骨架却没长开,单薄的肩背被宽厚的书包带子压得微微佝偻,鼻梁上架着一副和顾兰因一模一样的黑框眼镜。
只不过,顾小姐戴眼镜不是因为视力问题——那镜片是平光镜,戴着纯粹为了装怂,那男孩却是一头扎在书卷里,破没破万卷姑且不论,视网膜先被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磨薄了一层。
可能是眼前这位未成年人让她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补习经历,顾兰因破天荒地多问了一句:“现在应该是暑假吧?是去上补习班了吗?”
男孩缩脖端肩,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像个可怜巴巴的小鹌鹑。中年女人可能是瞧不上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冲着后脑勺糊了一巴掌:“可不是?都快初三了,学习一点不上心,一天到晚就知道上网,恨不能扑在电脑上——你明年要中考了知不知道?还想不想考上重点高中?爸妈花大价钱租下这边的房子是为什么?你是不是想一年后去和那些垃圾扎堆!”
顾兰因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寒暄会引出这么长一篇血泪控诉,想插嘴打个圆场都找不到机会,只能满含歉意地瞟了眼那默不作声的男孩。
好在这时,电梯到了,顾兰因迫不及待钻进去,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好,脑袋含在胸前,假装自己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小透明。
老掉牙的电梯在七楼停下,电梯门不紧不慢地摇开,又擦着那两母子的背影关闭,顾兰因抻紧的脊椎骨总算逮到机会塌下来,猛地松了口气。
可惜,她这口气没松到底,电梯又在九楼停下。顾兰因走到门口,一只手还在兜里摸钥匙,对过的门突然开了,陈聿穿一件笔挺的长袖衬衫,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大热的天,这男人不知是不怕热还是压根不觉得热,衣扣整整齐齐地扣到领口,一抬头看见顾兰因,他像是碰巧偶遇一样,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哦,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顾兰因:“……”
其实这话没什么错处,可她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这姑娘仓促地点了个头,就当例行完公事。她在外头耽搁了大半天,手头还有两篇稿子没翻译完,惦记着回去赶工,钥匙已经插进锁孔里,就听陈聿说:“那天的事我很抱歉,没吓着你吧?”
顾兰因是装怂,不是真怂——这姑娘孤身一人就敢跑到中缅边境,把一干穷凶极恶的毒贩耍得团团转,自然不是几个黑打手能吓唬住的。她客套地笑了笑,淡淡地说:“还好,没怎么吓到。”
陈聿不着痕迹地走近两步,目光紧紧盯住她:“大半夜被人围殴,别说一个女孩子,就是大老爷们也得吓丢魂,顾小姐胆子挺大?”
他语带机锋,顾兰因却权当耳瘸,故意跳过这一段,推了下眼镜,好脾气地解释说:“我反应比较迟钝,别看当时无动于衷,说不定过两天回过味来,越想越害怕,晚上一个人都不敢关灯睡觉——对了,那些到底是什么人?大街上就敢明目张胆的行凶,太无法无天了吧?”
陈聿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两只眼珠里,恨不能将目光化作实质,扒拉开这女人故作淡然的伪装,将藏在里头的真面目拖到光天化日之下:“可能是我以前得罪过的对头,原本是冲着我来的,没想到拖累了你和阿丁……你放心,警方已经展开调查,相信很快就能逮住这伙人。”
顾兰因心里冷笑了一声“才怪”,脸上却不动声色,好像心里的小人只是和她共用一具身体的精分人格:“那就好,辛苦陈警官了,这伙人不抓住,我晚上下班都不敢一个人回家。”
她眯起眼睛,冲陈聿礼貌地笑了笑,那意思大约是“我寒暄完了,咱俩下回再聊”,一转身就要回自己的地盘。
陈聿其实已经把能想到的话题都掰扯完了,然而那一刻,他不知怎么想的,脑子突然间短路了,不受控制地快走两步,一条胳膊抬起,想去拉顾兰因手腕。
顾兰因犹如背后长眼一般,手腕往袖子里一缩,恰好躲开这一拉,与此同时,她回过头,目光中带着客套的疏离,在自己和陈聿之间画下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陈聿回过神来,眼神登时一阵游离,似乎不知放哪合适,伸出去的手硬生生地僵在半途,然后不太自然地抬起,捋了一把前额头发:“……我就是想说,以后你上下班别一个人走,我和阿丁送你去。”
顾兰因幅度细微地掀起半边眉梢。
陈聿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地板起一张脸:“你说的对,那伙人还没逮住,你一个小姑娘,独自上下班太危险了,正好你和阿丁是同事,又住对门,这段时间我先陪你俩上下班,怎么说也有个照应。”
顾兰因琢磨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个提议对自己没什么影响,很干脆地一点头:“行。”
然而陈聿还是不肯走,他定定地看着顾兰因,一只看不见的手探入记忆,将那二两厚的白粉慢慢抹去,露出伪装底下隐藏的真容。
……与眼前这副素面朝天的脸孔逐渐重合在一起。
顾兰因虽然脾气好,架不住陈聿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终于有点不耐烦了:“陈警官还有什么事吗?”
陈聿轻轻一垂眼皮,语带双关地说:“都是邻居,以后有什么事,还请顾小姐事先知会一声,邻里相处也方便。”
顾兰因微微一眯眼,听出了这男人的言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