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放了一枪,同时在他的前方也响了一枪,最初他认为这是山间的回音,他又扣动了板机,他仔细一听前面又回应了枪声,他似乎在极度恐慌中找到了救星,他大声吆喝着骡马快步走到一个大拐弯处,两行污浊的热泪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往下流,那一个瞬间告诉他,有时,流泪是很幸福的,他看见远处拳头般大的阿爸正向他挥手,他举起快枪朝天狂放,直到射出最后一颗子弹,清脆的枪声朝红云奔去……
17 茶砖上的银子和女人(4)
在记忆的通道中,打打杀杀的岁月乎占据了达瓦生命空间的一大半,“哎,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眼前模糊不清的人影。齐麦在三个茶围子里钻进钻出,熟练地取下系在左腰的火镰,从里面取出扎嘎(火引子),用白色的打火石摩擦火镰上的金属片引燃起扎嘎放进干柴,迅速趴在地上鼓起腮帮用力吹,等干柴引燃后,驮脚娃们轮换揉捏着皮火筒将火吹得更旺,很快烧旺的火映红了驮脚娃们的脸。
当三石灶上罗锅里的第一道茶煮开的时候,小扎西和罗布等人已经把驮骡稳稳地拴在了二十条钉在草地上的牛毛绳的地线上,四条守夜的獒犬拴在驮骡的周围,正自顾自地啃着齐麦丢给它们肉骨头。坐在篝火旁的达瓦披着一件厚厚的毡氆,当他松开腿肚子上一圈又一圈的毪子绑腿后,大罗锅里滚沸的清茶已热气腾腾,他没抬头就问丹增:“都打理好了吗?”丹增站起来双手和胸顶着齐胸的茶围子张望一阵后,用肯定的语气说:“都歇下来了。”随后,丹增席地盘腿而坐,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样大的“洋瓷碗”,碗上的瓷七零八落地贴在上面,像无脸见人的大麻子,他将“洋瓷碗”伸进皮口袋里舀出糌粑,打开放在腿前的一个竹编小盒,用手在盒里抠了拇指大一坨的酥油放进糌粑碗里,在碗里舀上清茶后,开始不发出响声地喝起来。喝完三次舀上的茶后,丹增用手端着碗,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将茶水和糌粑调匀,调匀后除拇指外,其余四指放在糌粑碗里,沿着碗线轻轻地旋转,将糌粑合成团子,然后放进嘴里满意地嚼食着,当他将第一碗糌粑团子吞进肚里,打了一个满意的响舌,此时天色已完全黑近。他看见沉默寡言的达瓦接二连三地打哈欠,就对小扎西嘟了嘟嘴,机灵的小扎西将一个驮鞍放在达瓦身旁,达瓦一头枕在驮鞍上,身子蜷在“茶日”(羊糕皮袍)里睡去。
从尔金呷组建驮队的近二十年里,驮队的信誉是尔金呷家族得以在康藏茶马道上生存的法宝。当父亲将一串一百零八颗全由人骨雕刻成骷髅的项链挂在达瓦的脖子上之后,达娃就深深地体会到,这支用父亲心血积续壮大的驮队的重担就交给了他,他是尔金呷商队的第二代传人,希望这串众多喇嘛寺活佛加持过的辟邪的骷髅项链能带给他好运,能给尔金呷家族的第三代、第四代……达瓦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他十五岁时随父亲的驮队出发时的情景,比他大五岁的哥哥嚷着要随父亲上路,父亲将他俩上上下下看了又看,满意地用拳头击了击达瓦的胸口,说:“你的体质比哥哥的强壮多了,赶骡马,不是开玩笑的活计,是有勇有谋有胆识有身体的玩命的活计,你比哥哥适合。”从此,大哥就几乎不再与父亲说话了。
走过一个大回弯,视线中的竹巴渡口越来越近,恐水是达瓦无法克服的恐惧,每次瞧见江水他的心口就堵得发慌,就在丹增和索郎提前乘牛皮船到江对岸去换马牌(通行证)之际,其余的驮脚娃们开始卸货卸鞍。“哟喂,好宽的江面,我长了这么大头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江。”肥胖的王厨子操着四川邛崃口音对此惊讶不已。虽说每年都要过江,但达瓦从没有在意,经外来人这么惊诧地提醒,达瓦此刻觉得江面的确十分壮美,巨大的江水从远处山峦斧劈刀斩地汹涌而来,在渡口处豁然开阔,像一把唢呐,喇叭口处的江面犹如一个湖泊,一改奔腾喧闹的姿态变得乖巧而平静,几乎感觉不到它的流动,白而细柔的沙睡在岸边,配上两岸的青山、蓝天、阳光,“孵”着一*露在沙面上的光滑如玉的鹅卵石,给人一种久远的联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17 茶砖上的银子和女人(5)
一声口哨贴着江面从对岸传来,达瓦看见变小的丹增在远处挥手,这是办理好了过江手续的哨音。渡口的河滩上零乱地堆放着茶包和驮鞍,十来只牛皮船正在装运茶包准备过江,两百头骡子站在松软的沙滩上,映出江水的眼睛胆怯地盯住江水,静静地站在滩头等待下水的指令,骡子四条腿的根部肌肉发出一阵阵的抽搐。每当这一时候,达瓦的心都悬在半空,望着平缓如镜的江面不能有丝毫的大意,不然搬成金价的茶包就“喂”金沙江了。小扎西站在头骡的旁边不停地回望达瓦,等待他的指令,当达瓦看见所有的货物都安全渡江后,用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打了一个口哨,呼啸的哨音划过长空,小扎西放开头骡,“确”(走)地一声下令,并在头骡屁股上重重一拍,头骡的四蹄第一个走入江水,达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红布袋,取出一粒杜吉扎寺活佛加持的“甘露丸”,含在舌头上,嘴里默默地念着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成群结队的骡子,三头、五头、十头一拨一拨地跟在头骡后面陆续下水,年幼性急的骡马跳入水中,扑腾起水花,将肩胛骨和腹部的泥垢洗得干干净净。
每每面对这一壮观的场面,达瓦的身体就身不由己地微微发抖,激动地提醒自己,“它们是尔金呷家的衣食父母啊!”同时本能地攥紧拳头,为这群与家族性命连在一起的生命加油,“我一定要请泥匠在尔宅的院子里塑一群骡马的塑像,要后一代记住它们。”借助神灵的保佑,虔诚的祈祷声一遍遍地传入骡马的耳里,一头头骡马在江里昂起高昂的头颅,前蹄在水中如桨般划行,尾巴浮在水面,伴随着急促的鼻息声向西岸划去。
又一次成功地泅渡后,骡群陆续登上对岸,它们纷纷抖掉身体上的江水,扬起的水花像达瓦在云南大理看见的泼水节。过江后就是西藏的地界,验证马牌的藏兵看见达瓦的来到,个个满脸堆笑,他们知道,等到达瓦就等于等到了茶叶,争先恐后地频繁使用敬语向达瓦问好。身穿汉式长衫的王厨子听起藏话来是一头雾水,他的装束引来了藏兵的盘问,当他们听到这是专门为昌都代本请的厨师后就为他放行了。丹增告诉犯迷糊的王厨子,很长时间以来,进入西藏的所有渡口和关卡是严禁外国人和身份不明的人入藏的。
达瓦边听丹增向王厨子解释边赞叹,父亲真有远见,王厨子是尔金呷花钱专门送去印度学西餐,去成都学中餐,送给昌都府加旺代本的。尔金呷深知在藏汉两地做大买卖,不靠地方官的护佑,是独鸟难飞的事,这个诀窍让他的生意是滚雪球一样一年比一年大。尔金呷同达瓦开玩笑时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儿子,猫和虎的故事中,阿爸把上树这一招都交给你了,你这只小老虎千万不要把老猫吃掉哟!”阿爸的戏言中包含了无怨无悔的爱和无限的信任。
重新装好驮子出发时太阳已经偏西,“我们要在天黑前翻越格宗山,晚上驻扎格布察。”达瓦看了看天色对丹增说。朝圣者和驮队的人都知道,格宗山是远近闻名的劫匪出没的地方。寸草不生的格宗山,几乎被巨大的怪石所覆盖,砂石铺垫的路上很难看见生命力极强的苔癣和地衣,偶尔从崖缝里冒出一些虎耳草,不一会儿,骡子就喷出重重的鼻息声艰难地行走着。高原的天气就跟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滚滚的乌云遮蔽了太阳鼓动呼啸的山风卷着尘土朝驮队袭来,大风减缓了驮队的前进速度,人和骡马在猎猎的山风中佝偻着腰顶风前行,风将他们的衣服吹胀得像气球,吹打在脸上的砂土使人和骡马都眯起眼睛。驮脚娃们抹了酥油的脸在日晒雨淋风吹霜打中黑如锅底,他们仍然乐观地开着玩笑,“热不死的屁股,冷不死的脸。”达瓦的情人在康定专门给他买了洋人用的“凡士林”,驮脚娃闻到了这味就说:“这味给驮队带来了女人味。”达瓦索性把它送给了蒙达坝的相好,继续使用酥油搽脸。。 最好的txt下载网
17 茶砖上的银子和女人(6)
被狂风吹得快要闭气的王厨子掉在尾骡后面,这位从优越的四川盆地移来的“花木”气喘吁吁的狼狈样,遭到驮脚娃嘲笑。突然,山间的一小片开阔地上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声,听见枪响后驮队停下来,枪声是土匪的提醒,眼前三十多个土匪端着枪,提着刀拦住了驮队的路。“蹲下,谁不蹲下就打死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大声吼道。
达瓦面对这一情势,带头蹲下,丹增、索郎、伊布拉紧靠在他身边,达瓦朝丹增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带着索郎和伊布拉过去交涉。
“别开枪,我们是运茶的。”丹增像是去会老朋友似的口气同土匪搭话。
“这我知道,你的话只有魔鬼才相信,派人过来。”络腮胡操着浓厚的康巴方言,但尾音有昌都地带的口音。
“哦呀,这就对了。”丹增领着索郎和伊布拉大大咧咧地朝土匪走去,他把手里的藏洋弄得哗哗作响,示意愿意留下买路钱。经过一番交涉,土匪死活要留下一半的货物才放行。“看来这帮土匪连大名鼎鼎的尔金呷的驮队都不知道,只要看头骡背上插着的三角旗上绘着的马头图案,沿路的土匪就知道这是谁的驮队,一定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新手。”丹增思忖着,他决定先软后硬,“嘿,嘿,大哥,天都不杀驮茶人,路上的猎物,狼吃了还留下一点给猎狗,你就行行好吧。”丹增满脸堆笑地盯着一脸横肉的络腮胡。匪首在听他说话的同时,眼神非常游离,透出一种不安的神思,丹增确信这帮人是乌合之众。
“不行,留下一半的货物,再拖时间就把你们全部杀掉!”络腮胡掩盖的脸以从没有看见如此多的货物显得喜悦而失态。
丹增没让他把话说完便骂道:“土猪子,你也不看看你在跟谁斗。”掏出德国最新式的二十响对着土匪脑门开了一枪,枪响人倒,脑浆四溅。啪啪啪……连响数枪,索郎、伊布拉的枪朝强盗射去,没等土匪回过神来十几个人饮弹倒地,其余的乱了阵脚,撤退开跑,掉头慌慌张张胡乱地放枪,一颗不长眼睛的子弹从丹增下身穿过,正好擦破了他睾丸的皮,一阵巨痛让他嚎叫着捂住了下身,叉开双腿在地上翻滚,汗珠一颗颗地往地上掉。忍着巨痛他昂起脖子朝土匪跑的方向大声骂道:“日你妈,有种的别跑,老子日……哎哟。”
看见丹增这副模样,达瓦又气愤又想笑,“看来你要穿汉人小孩的开裆裤了。”他埋头凑近丹增的*,仔细察看伤势,确认是一点皮外伤,就叫小扎西拿来烧酒,一个劲地朝伤口上淋,打趣地说:“兄弟,你的小弟弟要休息一阵子了。”酒淋在伤口上,丹增痛得龇牙咧嘴。
从被击伤的土匪口里获悉,他们来自藏、青、川的呆玛、桑都、查马交界的三不管地界。“不彻底打掉这股土匪的气焰,今后驮队会遭来更多的麻烦,这是镇山敲虎的时机,也为驮队在南茶马路上树立永久的霸气,尔金呷驮队是不怕强盗的。”达瓦果断地做出了这一决定。
当天夜里,驮队的武装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土匪的宿营地,差点叫丹增丧失“最爱”的那颗子弹激起了他无比的痛恨。当身怀绝技的伊布拉利索地干掉土匪帐篷外的看门狗后,丹增端着九子快枪冲在最前面,围着土匪的黑帐篷一阵狂射,密集的子弹将帐篷顿时打成漏筛。帐篷里熟睡的土匪,多数还没有苏醒过来,就带着睡眠走向了地狱。“老子用这个为你们念超度经。”丹增叉着双腿端着枪冲进了帐篷。帐篷中间的篝火还未燃尽,它们将伴随着惨痛的叫声,同睡在里边的匪徒一同消失。
17 茶砖上的银子和女人(7)
“丹增阿哥,消消气,仇也报了,放活着的人一马!”小扎西劝阻丹增。
“哼、哼,放他们一马,谁又放我们一马呢?”大声地吼叫使丹增的“下身”感到一阵剧痛,他手里握着的枪管被复仇的激情打得发红,死在他枪口下的土匪几乎面目全非。
“孩子,为生存而战是驮脚娃必须牢记的。”尔金呷在路上不止一次地告诫过他,父亲的叮嘱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清晰地浮现在记忆里。从雅安到拉萨到印度、尼泊尔的茶马古道上,杀人几乎是习以为常的事,横断山六条大江从来就以奔腾咆哮之势,以最过激、最惨烈、最严酷的方式告诉驮队,要想在这崇山峻岭、深山河谷,高原坝子中留着自己的小命,就必须在经商的同时,一手赶着骡马,一手拿着武器,为生存和繁衍而战。
当站在帐篷外的达瓦听见帐篷里最后一声枪响,他打了一个寒颤,在崇山峻岭中顽强延伸的古茶道上,无数次的生死之战使驮脚娃们亲如弟兄一样连在一起,如同牲口背上的脊椎,一环连着一环。黎明前的夜格外地寒冷,远处的山影在月影的清辉中显露出来,一座形如佛图上师的山峰正打坐在达瓦的眼里对着他,是指责他杀戮生灵还是为民除害,达瓦不得而知。此时,远在天边的家乡,达瓦的全家也像他一样手里拿着武器在同降央土司家较量。
驮队在给土匪以致命的打击之后来到昌都府,当加旺代本接收尔金呷专门花钱学来中餐和西餐的王厨子后,死活要挽留达瓦在府上逗留一天,代本要盛情款待老朋友的儿子,高兴之余声称,他可以派一个班的藏兵护送驮队去拉萨。
“恭敬不如从命。”达瓦安排丹增和索朗带领驮队出发,自己留下小扎西等停留一天。
几乎没有时间概念的西藏贵族们,款待客人通常要用一整天甚至两天三天的时间,但他们的空间概念却出奇地大,谁都想拥有宽大的房子,宽大的庭院。王厨子显露手艺的机会到了。加旺代本邀请了昌都所有官员和贵族来参加宴会,一来在达瓦面前显摆自己的面子;二来检验王厨子的中西餐技艺。就此,一场中西饮食文化的大比拼在以青稞和牦牛肉为主食的雪域高原由此展开。午餐的主食是王厨子亲手擀制的火腿银丝面,汤料是用上等的云南火腿熬成的,贵族们公认口感柔软细滑而味美,加旺代本品尝完后向达瓦竖拇指赞口不绝,仿佛银丝面是达瓦做的一样。另外,桌上用江西青花瓷盘装着四川榨菜牛肉丝、云南火腿、连三回锅肉、焖扣肉,因贵族们都忙于打麻将午餐没有上酒。一阵阵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在不知不觉中将时间推至午后三点,王厨子做好了英式甜点——蛋糕、奶油卷、豆沙、苹果派、热狗,这些殖民者带来的文化五颜六色地在藏东的餐桌上“登陆”,茶壶茶杯清一色是英国货,官员们喝着红茶,吃着糕点,连连称道王厨子的手艺。贵族们贪婪地以开放者的姿态,嚼食着中西文化在高原的聚会,此时,佛教提倡的清心寡欲的主张正在心灵里酣然大睡。听讲流利汉语和夹杂英语的藏人说话,王厨子万万没有想到,他亲眼见到的和传闻中的蛮地差距如此之大,认为这里的贵族有品味有修养。孩子们在花园的帐篷下听着留声机播放的中西音乐,有的男孩还穿西装打领带,王厨子深有感触,“哟喂!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当他看见一位帮厨的清甜藏女对他嫣然一笑时,菜刀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