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人都说了,男子属阳,阳气上发,所以脑袋要紧,那女子属阴,阴气下沉,肯定也是脚更要命。哪有往死里缠的,也不怕坏了根本。”
“有些人啊,就惦记着那档子事,连子嗣都不顾了,唉,败家都是这样败的。”
明明是一群穷汉,说起那些高门大户的规矩,倒也头头是道,一副很有见地的模样。当然,缠不缠脚丫子,海边就没人在乎的,谁家婆娘不去赶海?还不是光着脚丫子走来走去,要都裹起来,那多废布料啊。
比起来,还是那些下作的话题更受待见。
“啧啧,三寸的脚,那不是还不到一拃长?我家小子刚会跑,脚就这么大了,哪家闺女能有这么小的脚?”
“说不定就是找那些毛丫头呢,听说临县有个张员外,就喜欢四五岁的丫头,那真是禽兽不如,该遭雷劈!”
“听说是童女有元阴……”
“嚯!人家有元阴,你有元阳吗?这么大的阴气,也不想想能不能受的住!我都听人说了,就是下面不行的才会惦记这些,结果越是碰童女啊,就越是泄的快,没几年人都要不行了。”
“你别说,那些常逛窑子的,肯定也是不行的居多,要不怎么夸小脚夸的起劲。”
“哈哈哈,老哥说得对,就他娘的不行,才去祸祸别人家的闺女……”
越是奔下三路去的,就越是传的快,传的广,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就从东林镇传去了附近几个郡县。泥腿子说什么,那些大老爷们向来是不会管的,但是耐不住这些说法是从赤旗帮的医院里传出来的啊。
听说那医院可是能起死回生的地方,不少断腿断手,肠穿肚烂的伤员,也能被神医救回来。而且最近已经开始有助产士行走乡间了,听说只要能请到她们,不但胎儿能保全,连产妇们得病的都少了,很是抢手。既然是这么厉害的人物,说话肯定也得有的放矢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事关儿孙子嗣,小心一点总是没有错的。
而一些更聪明的人,则从这些话里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赤旗帮的主事之人本就是个女子,还是个能上沙场,练过武艺的狠辣人物,那肯定是未曾裹脚啊。既然她都是一双天足,肯定也看不惯别的女子弄出小脚,这才会派人宣扬这套奇奇怪怪的东西。
话虽如此,今后赤旗帮还不知道要扩张到何种地步,何必因为裹脚这样的小事,就惹得人家不快呢?再者说,赤旗帮也是会招收女子的,各家都打着主意想往里塞人,若是裹了脚,恐怕连念想都没了。哪怕只是为了打通人脉,也不该再传出自家女子裹了脚的风声,自断一条后路,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甭管是怎么想的,原本在番禺地界就不怎么常见的裹脚之事,顿时更少了几分,敢在青楼楚馆里“品莲”的更是一个不剩,怎么也要等这风头过去了在吟诗作画,否则暗地里被人笑几声“不行”,脸面还要不要了?
明明是女子裙下的一点小事,却也闹得纷纷扰扰,还是引来了不少侧目,就像面前的老道。
带着一脸的兴味,乐老道直截了当问了出来:“为了裹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帮主可是为了自家着想?”
这话旁人就算想到了,也是不敢说的。一是男女有别,说这些太不体面,二也是上下有别,哪有这么诘问上司的?但是乐老道本就上了年纪,又是方外之人,还知道好些伏波大逆不道的心思,问起来也就轻轻松松了。
伏波笑道:“我是个女子,裹脚便一定与我有关,这世间任何可能欺压,贬斥女子的陋习,也都会关乎我的利益,哪能视而不见。”
她这回答可太干脆,也太直白了,饶是乐老道知道她的为人,也不免咋舌,旋即又问道:“那在行善一道里,不可打骂妻子,是否也是为了自己着想?”
“若我真结了婚,怕也没有敢对我动手的,但你说的不错,这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心中的公平。”伏波的话语郑重了些,“自古以来,所有礼教围绕的都不过是‘尊卑’二字,君尊臣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有了尊卑,才有了次序,才有纲常,才有了那些书生们从小学到大的东西。所有这些,其实都是在教人做奴才和主子,和怎么做好奴才和主子,我对夫妻关系下手,自然也就动摇了这一套的根本。”
没想到她竟然把话题扯得这么大,乐老道收起了笑,也难得肃然了起来:“可咱们公善教里,并没有谈及这些啊。”
他们这两天一直在推演教义,关于夫妻的不过是不要随意打骂妻子,因为那是枕边之人,是你朝夕相处的伴侣,也是你儿女的母亲。若是父殴母,子不救母既是不孝,救了母又肯定是不孝于父亲,不论如何,都要陷子女于不孝的境地。连枕边人也不肯放过,你要如何在外行善?如何坚持自己是个善人?
这道理质朴,也很有些劝善的意思,乐老道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却没想到伏波会看的如此远。
“再蠢的农人,也不会随意打家里的大牲口。嫁作人妇,要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侍奉双亲,总比牛马要重要些吧?可他们还是能随意打骂,毫无顾忌,只因他们坚信女人不打不老实,不听话,没能管住妻子的都是废物。而在这些打骂中,才有了尊卑之分。”伏波唇边勾起一抹冷笑,“连枕边人都不当人,自然也不会把自己当成人,如此才能奴颜婢膝的去侍奉上位者,才能卖儿卖女,寡廉鲜耻。现在把打妻儿的人全都论做恶人,必须劝阻呵斥,让他们背上道义上的骂名,你觉得会如何呢?”
乐老道没有作答,只是皱眉看着对方。这能行吗?当然是能的,若别的教派能让旁人一生再也不吃肉,再也不淫乐,自然也能让他们停下打妻儿的手。
“而当把妻子当成人,当成不能打骂的,和外人一样的人,这一重尊卑就要开始动摇了。他会开始也把自己当成人,把儿女也当成人,把世间所有人的都当成人。既然都是人,凭什么你就能骑在别人头上?”伏波顿了顿,“是人,就需要自尊,自尊这东西,可是能让君王血溅五步的。”
明明是个女子,却能说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话语,乐老道如此年纪,如此心性,都不免生出了震慑之感。他明白这丫头不是在说大话,也不是什么狂言,她只是一本正经的的说出了心中所愿,动了动嘴唇,老道喃喃道:“可是人人都如此,你要如何统御属下,这岂不是自毁江山?”
伏波笑了:“我是个女人,想要坐稳位子,本就不能靠三纲五常。而百姓们是最能记住什么人曾对自己好的,先父不过扫平了海盗,就能被人奉做正神,香火祭拜,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没有说自己想要怎么办,但是她办的学堂,她立的公善教,她撒出去的那些说书先生,会计、护士,莫不是在说着些什么跟这世间大大不同的东西。而这些,也是她如此坦荡的依仗。
“如此肆意,终归是要千夫指的。”良久,乐老道叹道。
伏波却摇了摇头:“世间的所有思潮,都是规训得来的,然而再怎么驯服,人也是人,总有活不下去,甚至只是咽不下那口气的时候。他们可以有他们的方法,我却也要有我的,而世间最多的终归还是黔首黎民,只要他们能睁开眼,能明白事理,又有什么人能抵挡的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