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谁?”卡萝兰压低嗓门问。
“名字,唉,名字,名字。”又传来第三个声音,远远的,飘飘荡荡的,“生气一去,心脏不复跳动,姓名随之而逝。所幸我等尚有记忆,名虽亡,记忆犹在。犹记五月天,艳阳高照,女教师提篮倚杖,携我等漫步花田。微风起处,郁金香俯仰摇曳。吁,女教师姓甚名谁,我却不记得了,郁金香的名字更是忘却了。”
“照我看,郁金香好像没有自个儿的名字吧。”卡萝兰说,“郁金香就是郁金香。”
“也说得是。”那个声音伤心地说,“我却总当彼等各有嘉名。红的,橘红带红,橘红带红夹黄色,如冬夜儿童室之壁炉余烬。我还没忘哩。”声音难过极了,卡萝兰忍不住朝声音的方向伸出手。她摸到一只冰冷的手,使劲捏了捏。再过一会儿,她的眼睛能在黑暗里看见东西了。
卡萝兰看见三个人影,也说不定是她想像出来的。每个影子都淡淡的,像大白天见到的月亮。瞧影子的模样,都是孩子,个头跟她差不多。那只冰冷的手也捏了捏她的手,“谢过了。”那个声音说。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卡萝兰问。
顿了顿。“垂髫时,我记得仿佛是着裙的,蓄了头发。”声音很没有把握,“问起时我方才想起,似乎过些时日,我又剪了头发,换裙着裤了。”
“裙裤细事,我等是不在意的。”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必是男孩无疑了。”跟她拉着手的那个影子接着说,“想来必是男孩。”镜子后面的这个黑窟窿里,这个影子好像亮了一点。
“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卡萝兰问,“怎么会关在这儿?”
“是那恶妇干的好事。”一个声音说,“此人盗走我等的心,窃取我等的灵魂。二般既去,自然命不久长。她便将我等羁押在此,弃置如敝屣。”
“真可怜。”卡萝兰说,“你们关在这儿多久了。”
“久啊。”一个声音说。
“唉,时日漫漫,早已不记得了。”另一个声音说。
“我自杂物室门内过来,”那个觉得自个儿是男孩的声音说,“却见又回到自家厅堂。那恶妇正等着,说她乃是我另一个妈妈。自那日起,我便再也未曾见着我真正的妈妈了。”
“逃命去吧!”第一个声音说,卡萝兰觉得是个女孩,“逃吧,只要胸中尚存一息之气,体尚温热。逃吧,否则灵魂与意识一去,那便大势去矣。”
“我不能逃。”卡萝兰说,“她抓住了我的爸爸妈妈。我是来救他们的。”
“罢了,罢了。她必陷你于此,此后永日如灰,岁月如流。再想逃时已为时太晚,待逃到哪里去?”
“不,”卡萝兰说,“她不会的。”
镜子后面的小黑屋里静悄悄的,三个影子谁都没有说话。
“也未必不能。”黑暗中,一个声音说,“果能救令尊令堂离虎口,亦必能救我等出此苦海。”
“你是说,我爸爸妈妈真的被她抓走了?”卡萝兰吃惊地问。
“是。令尊令堂被那恶妇藏过了。”
“一如我等三人。我三人亡故时,那恶妇将我三人的灵魂监押于此,以我等为食,直至再无甚可食之物,仅余一具如蛇蜕也似的残壳。务请小姐觅得我三人被那恶妇藏过的心脏。”
“找到以后,你们会怎么样?”卡萝兰问。
没有声音。
“她会怎么待我?”她说。
淡淡的影子们轻轻地一起一伏。她觉得这里既像真有这三个影子,又像没有。好像一道亮光照在眼睛里,熄灭以后,眼睛里还觉得有亮光似的。
“倒是不痛。”一个轻轻的声音,悄悄说。“她会取你的性命,你的全部,尽取你之为你。待她得手后,你便一无可取了,只余一个影子。你的幸福亦将入她的掌握。总有一日,清晨梦醒,发觉心与灵魂已不复存在。那时你便是一个壳,一道轻风,如醒后之梦,似有若无的片断记忆。”
“只余下一场空。”第三个声音悄声说,“空,空,空。”
“还是逃命去吧。”又一个声音叹了口气。
“我不逃。”卡萝兰说,“我逃过,可逃不掉。她抓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逃出这间小黑屋,你们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