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一帆必须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他名下的股份还没有套现。现在作为股东之一,贸然套现又会引起不必要的市场反应,他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契机,然而无论哪个途径都绕不开那些人。
就在上周,周郑越颖忽然找到他,提议由她出资,以吕一帆的名义再吃下公司百分之十一的股份。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慷慨了!”吕一帆有些意外,送上门的馅饼不知道是饵还是毒。
郑越颖语重心长:“不管你承不承认,你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我的嫡系,于情于理你都应该在关键时刻帮我一把。”
吕一帆不置可否:“怎么就到了关键时刻了?”
郑越颖说:“周生一直在融资,胃口越来越大,可是他现在和谁接触,我并不清楚……我也是为你考虑,你难道想做一辈子职业经理人?”郑越颖咬牙说道:“你做实习生的时候我就选中了你,因为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有野心有能力,不甘于人下。他周生不过投胎一个好人家,前半生只会风流。你也知道我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这些年我为他创造的价值远不止这些,要不是我手把手带他进入资本市场,他还守着祖上那点物业当包租公呢,是我让他在他们家族有了一席之地,现在他想和我做切割了,门儿也没有!”
她越说越激动,目光灼灼地盯紧吕一帆:“你离那个阶层,只差一张门票,趁着缪娜对你还有意思,你不能再错过了。”
吕一帆笑笑说:“你高估了缪娜对我的情谊,我对她而言不过是个乐儿,我若百依百顺,她反而没意思了。郑总,好久没这么称呼您了,我可能没你想得那么有能力。”
郑越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冷笑道:“既然一脚踏进名利场,想全身而退可没那么容易。”
当时吕一帆并没太在意郑越颖的话,可现在回头想想竟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想以海外购置房产的名义转走在公司的个人分红,却一直因为税务审查办不下来,孟琦琦那边一遍又一遍地催,可他这边要等着随时被税务叫去签字。
不能再等了!吕一帆感到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攥紧他的咽喉,被监视、被试探,如果不继续和资本苟合,也许他就是下一个李唐。
周一早晨,吕一帆像往常那样点了一杯黑咖啡,听量化的分析员作报告,中间秘书过来耳语几句,说缪娜约他中午lunch顺便见几个私募的朋友,吕一帆微笑着点点头,如沐春风一般。在两个汇报的空挡,吕一帆从办工桌底下的抽屉里不动声色地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放进西装外套里,对秘书说他去车里取下东西,就披上西装径直走出办公室。这间可以俯瞰整个维港的坐落于金融中心的高级办公室,曾是他奋斗的理想,其实这个理想一直都不怎么具象化,像浮在云端。无数个日日夜夜,所谓的金融和资本,只是电脑屏幕里长长的数字,看得见却摸不着,然而整个身心却为之疯狂。他站在那堆数字砌成的金字塔上,以为再向上一步就是塔尖,却不想身后就是深渊。
办公室的地毯又厚又软,孟琦琦曾说像踩着棉花,越是趾高气昂越是走得两腿发软,他之前从未留意过,但现在却发现,这地毯留不下任何声音。
一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着招呼,脸上的微笑那么恰到好处,那么千篇一律。甚至他想不起那些人英文名字以外的任何信息。
吕一帆下到地库后在车里换了一套休闲服,拉了一只小巧的行李箱从安全通道走了出去,那里等着一辆的士。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不能直接去瑞士,中间换乘两次,琦琦也不能再待在瑞士了,也许他们可以去摩洛哥或者迪拜,总之离眼前的是是非非越远越好。
港岛去机场很快,吕一帆尽量控制着心率,这算不算是一场逃亡?然后带着自己的爱人孩子浪迹天涯?他苦笑了一下,自嘲着:“吕一帆,你怎么会混到这般田地。”
吕一帆到机场后买了最近的一班去新加坡的机票,他的随身行李里甚至连充电宝和护肤品都没放,就为了快速通过安检。直到他一路走到登机口,一直登上飞机,心里才安稳一些,还有十五分钟,他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里的邮件信息,默默读着秒。秘书已经礼貌地发来讯息问他多久回来,第二波汇报的同事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他没有回复。还有十分钟。现在是欧洲的后半夜,他期待一天的奔波后真真切切地站在孟琦琦的面前。还有五分钟,本来关闭的舱门忽然又进来三个人,他们长得很普通,穿得也很普通,甚至很相似,白色短袖衬衫没打领带,黑色或藏蓝色的西装裤配看不出品牌的皮带。
周一上午10点15分,是吕一帆发出的第一封邮件的时间,然而等孟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此时孟升正准备登上飞往瑞士的飞机。接到孟琦琦电话说联系不上吕一帆的时候,孟升无比愤怒,他第一反应就是女儿被这小子始乱终弃了,但是随着接下来几天周围所有人都找不到吕一帆时,孟升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吕一帆曾经和他聊过香港的那些事,只是当时的孟升觉得这些纷争和孩子们离得很远,只要不掺和,就不会有事。只是没想到吕一帆已经泥足深陷了。
上飞机前孟升接到孟琦琦大舅的电话,说收到邮件群发的匿名举报,是从外网的虚拟账号上定时发送的,内容涉及巨额国有资产转移,牵涉面也很广。孟升说,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孟琦琦大舅说:“技术科的说这个邮件的发送地址之一是你的邮箱,而且第一封单独发送的邮件就是发给了你。”
孟升这才打开手机里的邮箱软件一封封地找,第一封的接收时间是上周一的上午10点15分,第二封是上周五的上午10点15分,两份邮件内容一样,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压缩包,可惜手机上查看不了,打开全是乱码。
“这能证明我有啥问题吗?”孟升没好气地问,孟琦琦大舅说:“现在还没有明确证据……”
“孟琦琦快要生了!”
“……”
“我能走了吗?放心吧,真有事我也不会跑!”
见到孟琦琦的时候,孟升的心直剜着疼,女儿瘦得厉害,眼窝深深的,穿着一件宽大的卫衣,除了高高挺起的肚子,身体仿佛轻轻一摇就会散架。公寓很大却毫无生趣,屋子整洁得好像没人住过,唯有卧室里大大的双人床上一侧的羽绒被翻起一角,里面依稀看到孟琦琦瘦小身体压过的痕迹。屋子里连个烧水壶也没有,冰箱的冷冻层里放着几袋上了霜的牛排,冷藏里随便摆着几盒菜叶子,几盒牛奶,几颗鸡蛋,臊眉耷眼地维持着女主人的生命。可以想象女儿这一个多月是如何艰难地在这异国他乡的冷夜中辗转反侧。
孟琦琦的公寓楼下有个小超市,东西不算丰富,孟升挑了半天也挑不出符合中国人胃口的食材,公寓里没有煤气灶,只有电陶炉,肉炖得欠火候,味道吃起来不够香,女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第二天孟升陪女儿产检,有个专门的翻译陪同,翻译等孟琦琦做b超的时候对孟升说,胎儿发育偏小,孟琦琦也有点营养不良,关键是每次心理评估都不合格,基本上可以诊断是中度焦虑和中度抑郁。孟升心想不能让女儿再在这里受洋罪了,这里的好山好水没办法慰藉一颗失去羁绊的心,他女儿的人生也不能耗在这里等待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回公寓的路上,孟升试探地问:“琦琦,要不我们回龙城吧,你妈妈想你了。”
孟琦琦显得很平静:“好的呀,不过这里公寓租了一年,医院也预订好了,取消什么的很麻烦,我算算应该赶得及回龙城生。”她手一直放在隆起的肚子上,眼眸中难得泛起一点生气。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孟琦琦早产了,生产的过程并非预想中那么痛苦,或许是孩子太小了,不足五斤,孟琦琦清晰地感觉到孩子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滑出,她有点内疚,怀孕的整个过程她都那么不开心,孩子是不是也能感受到?所以她迫不及待脱离母体,就像要脱离苦海……
“congratulations!It’sababygirl!”孟琦琦看了一眼,粉粉一团,像小猫一样叫了几声,然后就被抱进新生儿监护室。孟琦琦哭了,先是忍不住地抽泣,再是呜咽,接着嚎啕大哭。助产士是个胖胖的白人妇女,她像哄婴儿一样双手环抱着孟琦琦,轻轻安慰道:“Godblessyou,mygirl…”
这是半年来孟琦琦第一次痛快淋漓地大哭,把满胸满腹的块垒一颗颗敲碎、砸烂,随着泪水一起喷泄,把对吕一帆不辞而别人间蒸发的不满,对无常人生的心有不甘一起嚎出身体,她被掏空了,可她也活过来了。孟琦琦决定,她女儿的诞生之日就是她的重生之时,她最后为他哭这一回,从此她的人生不回看、不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