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母道:“诰命倒是小事,可是儿你……竟然要丢前程?这天下的举人不都是这么干的?”
“别人可以,儿子不行,谁让看我的眼睛太多了?所以规矩要改一改了,儿子倒不是说东西不能收,不收得罪人的,再说也没面子,所以送就收没关系,就是别跨县。像长乐的田,不能收,否则很麻烦。至于本乡的田,收归收,该交的税也要交。好在现在行一条鞭法,交的起钱的就不用去服役,咱们整个金沙乡的力差银子也没有多少,到年的时候让三姐去衙门交了就是。还有村里,都是亲戚,不好拜在我门下为奴仆,这些人的力差钱,咱们也交了,便当千金买义。这些人还要给咱家当佃户,打下来的粮食换钱,也亏不了多少。”
范母摇头道:“那太便宜他们了。种着咱家的地,我们还要给他们贴银子交租?那这田不是成了赔钱的东西?”
范进一笑,“娘,这点田赔赚都不值什么,咱家真正发迹也不指望田地,而是指望这个。”他用手在头上比了个乌纱样子,“等儿子有了这个,咱家还会缺钱用?就是现在,一品香加上儿子办这生意,咱们村里每年进项也不在少数,不会没钱用的。”
范母叹了口气,“娘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几日可活?再说人吃多少用多少,都是前生修下的,谁也不能多吃一口。就算日日燕窝鱼翅,我还能吃几天?金银于娘也不过是身外物。我是要给你和你的后辈儿孙置产业,当初咱们多穷你是知道的,将来你要娶妻要生子,儿子还要成亲,这些都是要金银使费。娘要给你留下一份铁打的家业,这天下还有比田更稳当的?可你偏要把税交了,娘是真不明白。这家业是你的,随你折腾吧,娘不管了。大姐儿,扶我回房去。”
等到范母回了卧房,梁盼弟才掐了一下范进胳膊,“你怎么搞的?一共在家待几天,还要惹大婶不高兴?”
“没办法了,总归是要不高兴一次。做了官就少不了得罪人,我这人你知道的,很容易就招人恨。到时候人家搞不定我,就要搞我家里人。如果自己再不知道检点,横行不法的话,被人抓住把柄就很容易。我先从老娘这里管起,老娘带了头,其他人也就知道,我是会罩着家里人,但是会有个限度,超出这个限度,我就会先砍死这个扑街再说。”
梁盼弟也知范进说的是道理,犹豫好一阵才道:“你……真该成个亲了。如果有个有本事有家族的娘子在这里坐镇,下面的族人就不敢乱来。我们这种没名分的野女人,管不住谁的。成亲吧……”
“我成过亲了啊,娘子。”范进说着拉住梁盼弟的手,轻抚着她的那面银戒。梁盼弟脸一红,低声说了句,“死相。”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当口院门再次被敲响,等开了门却见胡屠户带着杨刘氏以及胡二弟走进来,杨刘氏到内宅去拜范母,胡屠户却拉着儿子在范进面前一起跪倒,大呼道:“小人胡三七带子胡二前来拜见主人家!”
范进不知就里连忙拉起父子问道:“胡大伯,你这是闹的哪一出?莫非没银子使了?”
“主人想到哪里去了?小人此来,是来拜主人的。请看,小人已经请志文公子写好了文书,胡家一家四口,自愿投身范府为奴,日后我一家老小,就是主人家的奴仆,老爷想怎么支派,就怎么支派,不敢多说半句。来啊,随我再拜。”
这几日想到范家当奴仆的人不少,递了契的也很有一些,不过像胡屠户这身份,范进一直视为个不怎么招自己待见的长辈,从没想过他会投身自己为奴,何况看他意思,还是要在范家长住,一时不明就理。只听胡屠户道:
“主人此去京城千里迢迢,身边不能没人照应。犬子胡二有几斤气力,可以为范公子搬运书箱,负担行李,吃多少苦他都不怕。至于小老儿,在府里应个采买差事也不为难,我那女儿可以为主人侍寝,我一家老小,从今天开始,粉身碎骨,也要效忠主家,请主人收下我们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别(上)
“胡屠户这人很精明,他那个婆娘算盘更精,两人倒真是一对活宝贝。眼下相公眼看发了起来,大婶又是个本分性子,人很厚道可是打理家业上就不大灵光。他们一个当上管家,一个当上管家婆,儿子又给你做长随,女儿给你做丫鬟,将来生个一儿半女,就可以有个名分,一家子就算赖上了你,从此吃穿不愁。我敢打赌,你要是应了他,不出半年,你的家产就得有三成姓胡。”
梁盼弟毕竟是在市井里混出来的,脑子清醒,于胡屠户的算计略一分析,就猜出了其用心。胡屠户最大的失着,就是没能在范进发达以前,定下他与胡大姐的婚约。现在再想定,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多官宦人家在前头都没成功,他更没希望。而且以范进的身份,睡了胡大姐也不会成为什么短板,闹也闹不出什么,他所能做的也就是止损二字。
明朝初年,洪武制度下确实禁止了普通人蓄养奴婢,但是照样可以用义子女方式混赖。而到了嘉靖年间,即使从司法上,也开始逐渐承认蓄养奴婢合法性。比如成化年间南安、赣州一带豪强人家即藏匿流移之人,充当家奴佃仆结果为盗。嘉靖年间刑部郎中雷梦麟释法时就认为:庶民之家不许存养奴婢,士大夫之家皆得有之。
而广志绎中亦记录:光山一荐乡书(即中举人),则奴仆十百辈皆带田产而来,止听差遣,不费衣食。可知此时举人蓄养奴仆,其实是很常见的事。
一个乡试亚魁,不出意外肯定能够成为进士,胡屠户错过了一个进士女婿,就不能再错过一个进士金主。卖入范府为奴,粗看上去似乎是他吃了很大亏,从自由民变成奴仆,但实际上除了可能管范母喊娘,与范进兄弟相称外没什么妨害。
首先范母不是那种厉害妇人,在范家当奴仆,不会有人身上的威胁。其次,奴仆身份影响的是子弟科举,但是胡二显然跟科举扯不上关系,他在之前最大的理想是从帮役转成正役,而在大明的社会结构里,差人一样考不了科举,所以当不当奴仆都没差别。范进眼下正在事业上升期,广东乡试亚魁绝对是块金字招牌,打着这块招牌出去,是很能震慑住一批官府中人的。
胡屠户眼下就是广州城里屠行行首,如果再借上这面虎皮,未来不知能落下多少好处。乃至于范进名下的那些田地租子,他只要稍微想想办法,就能中饱下一大笔。两相比较,这奴籍其实也就不算什么。
梁盼弟道:“那你怎么答复他,是答应还是不答应?这里毕竟有大姐儿的面子,事情弄僵,大姐儿就不好做人了。”
“弄僵倒也不会,总归是好说好散。大姐儿我会收下,毕竟跟了我,我会对的起她。至于胡家一家三口就算了,有这么个大兄弟我受不起。胡二做了这么久帮役也没干出名堂,好在也没闹出大祸,我让他当个衙役就是了,这点面子高建功还是能给。至于胡屠户夫妻,我不会收他们做奴仆,但会给他们一些钱……大数是不要想了,给的越多越麻烦。”
梁盼弟叹口气道:“这便是我的好处了,我爹早不知道死在哪个地方,几个姐妹只有个二姐,又是个烟不出火不近的脾性,让她在粮行帮我做事都不敢,更别说要好处。所以你就白拣个便宜,没人跟你要这要那。”
范进笑着搂住她的纤腰道:“好三姐,就算你真找我要,我也都给你。那个,我还有事要你帮我办?人要离开广州,也要给凌制军留点东西,一是铁,二是检地……”
“检地?”
“是啊,一条鞭法要想推行开,最重要的是要清楚自己治下究竟有多少田,有多少人口。这种事都搞不清楚,怎么收税啊。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要死人的,差役去量个地,不是把人逼死,就是被人打死,怎么也搞不明白。可是同样的事,官府做不来,地主就可以做。都是我名下的田,我总要知道有多少才好收租,这是没问题的。至于人也是一样,官府的白册也早就成了废纸看不得,要想搞明白有多少人很困难。我借着这次机会,正好搞清楚金沙有多少人,多少田。三姐你能写会算,替我写一份册子送到制军衙门,有了这个制军再定税收就有了个大概。再有,就是铁矿。儋州那个地方,应该是有一座很大的铁矿,具体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来,但是只要按这个方向找,肯定可以找到。”
“琼州晾盐,儋州采铁。有了盐铁两项,广东的人力就能消化大半。再加上检地……算是尽可能给凌制军帮些忙,让他可以干出几项业绩出来。他老人家给我准备了火牌,又联系了一条船送我到南京,我能回报他的就只有这个。这个人情交给三姐,检地这些活,就让胡屠户夫妻去做。他们不听,就赶他们走了,该翻脸就翻脸不用客气。这两人的好处是够精明,不容易糊弄,再者他们自己也猜不出我的想法,你只管说,他们一定可以做的好。”
梁盼弟掩口微笑,“还是你有脑子,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不过这人情都做了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