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第三次痛苦地揉了揉眼睛后,哈拉提发出了想要罢工的声音。
彼时,木白正往跑来跑去帮忙运送书册的弟弟嘴里塞搅搅糖。闻言,木白抬起眼,看向了在一旁举着毛笔核对的阿土。
原本核对的主力军是他和阿土的,哈拉提其实是过来照顾几个小孩的,没想到被阿土指挥着也上了“前线”。
“如果我们不来做这件事,那很有可能我们会成为最后一批走出云南前往应天府的学子。”阿土的眼神从手里的书册上移开,面容平静,语气亦是十分平缓,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惊心。
“哈拉提大哥,你没有参加过文试,可能不知其中关窍。我在经过成都之时,稍稍打听了一下当地的乡试卷子。”
木白顿了顿,一脸沉重地接下去说道:“即便大部分试题都没有公开,我所能询问探明的题目不过几题,但管中窥豹也知晓了他们的试卷难度。”
“他们的难度是我们的两三倍。”木白正色道,“这才是大明学子的正常水准,而我们的试卷,指挥使在出卷的时候,可能放了一整个滇池的水。”
“哪,哪有那么夸张?”哈拉提被他吓了一跳,不由道,“我们一路上也不是没有遇到学子,你俩不是都同人家说的好好的?我汉文不好,但我也听过他们夸奖你。”
木白闻言和阿土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露出了一抹苦笑:“哈拉提大哥,你见着狗狗作揖觉得好玩不?”
“好玩啊!”哈拉提有些莫名,谁能不喜欢会作揖的小狗狗呢,多稀奇啊。
但面对两个少年人无言的沉默,他的表情渐渐变了。哈拉提不傻,一个能靠着吃百家饭长大还没有讨人嫌的孩子或许耿直,却绝对不傻,青年从两个小伙伴的态度中读出了一个他并不喜欢的答案。
“是的,在他们眼中,我们就和那条会作揖的狗一样稀奇。”
说出这样无情话语的少年抬眼,直直看着他:“因为我们是从他们眼中的不毛之地来的人,他们会觉得这样的地方能教出能交流的人就不错了,若是会几句儒家文学,那更是稀罕事,所以他们并不介意夸奖两句,就像当初你看到我提弓射箭时夸我一样。”
“这种夸奖,是从高处俯视的,是充满了容忍和理解的,而我……”他一字一顿道,“我不想被这种态度对待,也相信家乡的年轻人不会愿意接受这样的对待。”
“但这不以我们的意愿为转移,我们是云南籍,作为新归化的百姓,大明的皇帝一定会给我们一定的优待。这份优待也的确能够使得我们可以以家乡佼佼者的身份来到应天,来参与这全国最重要的文人相聚。”
“我们的乡试卷子确实比寻常郡县简单了不止三五倍,但就算云南布政使司出的题目再简单,进了京城大家考的都是一样的卷子,难道我们要接受苦学多年然后来三日游的结果吗?难道要所有未来的云南学子都要来经历如此一遭吗?”
“你知道我们与汉人的学生差在哪里吗?”阿土也低声开口,“我们并不比他们笨,教师的资源在以后也是可以想法子弥补,实在不行我们也能回去重新学上几遍,但是这书……”
木白轻轻拍了一下自己写满校正的书册,接下去道:“我同阿土哥做校对的书册其实来源并不相同,我的书是在昆明买的,还有一部分是先生为我默写,阿土哥的书则是从汉人商人那边购得。因此,我们两个人的书定然是来自于两个不同的刊印方向。”
“但相同的是,我俩的书册均有错误,阿土的书是前元时期购买,错率一成,我的书则有三成的错误。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云南的学子在未来要通过科举入仕的可能性,从根本上就比汉人少了三成。长此以往,错率还会越来越多。”
“若是这书上的东西错了,那就像是在栽种时选错了种子一样,无论怎么耕耘怎么培育,都长不出正确的苗苗。”
“而届时……”
木白接下去道:“届时,大明的朝堂里不会有来自云南的官员,不会有人站在云南人的立场上为云南说话,没有人会去为陛下讲解云南的习俗,缓解滇汉之间的矛盾。长久以往,云南永远都是他们不屑于与之亲近甚至于感到对立的存在。”
云南和应天府,远隔千里之外,沟通的难度和重重的无解就像是高山一般将双方的人群相互阻隔。
地势复杂,且有不同的族群掺杂相居的云南受汉文化影响极低,对于如今的汉人来说,云南人就是彻彻底底的蛮夷。如果没有人成为双方沟通的桥梁,那么云南人在人们心中永远是那个动不动就使用蛊虫和投毒的蛮夷。
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若是出了什么天灾人祸,第一个被放弃的就是云南。若是云南起了什么兵乱,大明亦是会直接派兵暴力围剿。
投鼠忌器的器如果不够精美,主人是不会想要花费力气去“忌”的,直接把器和老鼠一块儿灭了更轻松。
而那对于当地的民众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所以,我们能做到的,就只有趁着陛下对云南之地还有慈爱之心时,尽可能也尽快地培养出坚韧的人才。”见青年人神色动容,木白和阿土互看一眼,双方极其有默契地一人握住了哈拉提的一只手,“哈拉提大哥,我们是云南第一批考出来的学子,无论如何,我们的未来都不会太糟糕,但是,我们的亲族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