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西边的园子里,一列奴仆过长廊,捧着铜盆、巾帕一应,在阶下跪了下来。
“陵娘子,服侍您洗漱罢。”
里头却并没有传来声音,为首的婢女不由抬头,见奁前坐着个身形肥胖的少女,窗前日头从鹅黄纱帐一路流泻到她肿胀的大趾上。正逢盛夏,哪怕是清早的日头都有些灼人,少女却丝毫没有感知一般,只盯着那面铜镜出神。
屋外奴仆默然退去,廊下一时清净。楹柱上几声鸟鸣回荡耳旁,铜镜中的人才缓缓回过神来,注视着橙黄镜面中的自己,慢慢露出了一个哭脸。
十天了,整整十天,她还没适应得过来——自己是怎么从一场午觉中睁眼,就到了这个地方的。
穿越也就罢了,为什么还穿到了一个这么丑的女人身上?
她胖,她圆,她脸上还满是痘痘和脓包。
为什么她的开场,这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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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得不好看也就罢了,她自来不也这样?现在连性子都古怪起来了,日日把自己关屋子里头。也就是夫人脾气好,不然谁家女儿不晨昏定省,侍奉父母的呢?”
“还是枚娘子好,生得漂亮,人也和气,咱是没福气分过去咯。”
“你说都是一个爹生的,两姐妹怎么就差这么多?姜夫人生前听说还是个大美人呢,就生出个这样的女儿来。”
池子边的私语随着婢女们讽刺的笑声收尾,桑陵听完沉默回身,一路安静地回了廊庑。
十天都没能等到这一场午觉梦醒,她只能默认了眼前的事实——她是真的穿越了,这并不是梦。
她也真的,穿越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身上。
原主生前的记忆在头两日陆陆续续涌到了她的识海,那些画面呈现出来的颜色,都是灰色的。
灰暗得,连她这个局外人都感到窒息。
桑陵本高门嫡女,应该享受着父母之爱,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可自她三岁那年生母姜氏过世,父亲桑武续弦马氏以后——她这个长女在太尉府里就仿若隐形。
十岁那年,她的脸上开始发痘,马氏为她请来医者如何诊治都不见好,近两年,她的身体又开始发福。去岁,马氏更是劝桑武早早定了她的婚事,要将她说与京中出了名的纨绔:曹信——那个还未娶妻,房中便有了十几个通房的大司农庶子。
犹记曹家上门那日,马氏将桑陵也叫了去,曹家母子起先还是笑着的,等见着桑陵时,曹五郎握嘴而笑,来了句,“你瞧瞧她那个样。”曹家主母闻言虽尴尬,却也只能干笑两声作罢。之后这对母子家去,便绝口不提议亲之事。
这事后来传扬出去,京中人人都道桑家有个丑女儿,主动求娶都不成。原桑陵由此愈发的不愿见人,直至那夜奴仆退去……她自己在屋子里升了炭,最后一眼望向廊前,已是不带丝毫留恋。
等再睁眼时,便是她这个新桑陵了——
记忆从识海中慢慢褪去,廊下的女儿垂眉叹了口气,翘首望向了这一方庭院的天空。
原以为囿于封建时代的深宅大院里,是没有身份的奴隶苦、是媵妾苦、又或者是庶女苦,没成想堂堂嫡女也能苦成这个样子,最后竟用烧炭了结此生。
避开树荫的几处地方,炙热的阳光探照下来,就仿佛一团热情的火焰,她忽得眯了眯眼眶,由不得再多感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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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纪的女儿,在古代就该做人妇了。可放到她的时代,还是个青春期的小姑娘呢。
原主是怎么在十岁就开始长痘的,她尚不能追究,但六年下来,这些症状还不能褪去,就必然有青春期内分泌的原因了。
她在记忆里寻找,发现桑陵起先的月事就不太准,加之抑郁成疾,身体发胖恐也其来有自。
既然成为了桑陵,几个日夜睁眼闭眼都不能回去,便只能从眼下更始,着手改变起来——是日,便拒绝了那些营养过剩的吃食,哪怕婢子们劝吃,也坚决不为所动。
这事还没闹两天,马氏便过来了。
“我听说你几日都没有好好用饭了,可是小厨房做的东西不合胃口?今日再做些皮渣好不好?再洒上些椒盐,可就是你平时最爱吃的了。”她这继母的神情十分和善,人生得也不错,三十多岁的古代妇人了,皮肉尚且紧实,脸上细纹不算多,就算细细观察,也不能窥到一丁点的疲态。
看来平日很是会保养。一般会保养的人,就知道什么东西用了会变美;什么东西用了又会变丑,正因为清楚好坏,所以才能避免自己日益色衰。
沉思间,桑陵默然低下了头,往耳杯水面去瞧自己——这张脸底子倒是不差,只是肥肉包住了骨骼,就将所有好的东西都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