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不住自己的剑。”叶书离说。
穆熙云刚从宜安寺回来,接过叶书离递来的帕子擦净手,闻言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
她面色不太好,低垂着眼睫,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黯然。叶书离把姜汤推到她手边,辛辣的味道灌进喉咙里,在唇齿间肆意翻滚,也不知是姜汤太浓辣还是怎么的,穆熙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从眶子里漫出来。
她不欲在小辈面前落泪,急忙抬手抚额,借着衣袖的遮挡将眼泪悉数敛去,清了清嗓子对叶书离道:“他一直都没能走出来,否则当初来帝都的时候就不会直接压境封骨了。”
叶书离当日在漓山给楚珩寻半梦昙所需药材的时候,对此就颇为不解。无怪乎其他,穆熙云道:“没点事还压什么境,顾忌国法都是借口。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要是真想藏拙,满帝都里能察觉出端倪的恐怕也就是天子影卫的首领。”
整个漓山包括楚珩自己,谁也不曾想过他归家后钟平侯会将他送去武英殿,至于后来被陛下擢选到御前,那就更是意料之外了。
可当初楚珩离开一叶孤城的时候,就已经是如今这副压境封骨后的样子了。他当然不是预料到自己会成为御前侍墨,经常要见到凌启而提早地做了准备——
“他不愿意面对的不只是杀死明远的那把明寂剑,还有做东君时的自己。”穆熙云说。
当年青囊阁主妫海明远入境大乘失败走火入魔,漓山天霜台前,面前是亦兄亦父的小师叔,身后是重伤命悬的师弟师妹,东君姬无月第一次知道,原来手中的三尺青锋,也能重逾千钧。
“他四岁刚来漓山的时候体弱多病,给他治病调养身体的是明远,喂他吃药的是明远。后来再长大一些,教他习字念书的是明远,带他学剑练武的也是明远。等到了调皮的年纪,惹他师父生气,要受罚挨打了给他求情的,还是明远。从他四岁来到漓山,到后来十七岁入境大乘,明远带着他一路长大,亦兄亦父。你让他怎么办?”
那日是个大雪天,被关在天霜台的青囊阁主不知怎么走出了阵法,曾经温柔如春风的小师叔此刻就像是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再也不认得任何人,满眼只剩下杀戮。
没人制得住他,从天霜台的阁主到看管照顾的弟子,一十三人全都重伤匍匐在地,生死不知。所有赶来帮忙的人束手无策,温热的血从月台前一直流到石阶下,在雪地里汇聚成一条殷红的溪流。
直到望舒殿的大门被满身是血的漓山弟子叩响——
那日东都境主叶见微恰好不在漓山,能制得住走火入魔的妫海明远的,只有东君姬无月。
为什么人才济济的大胤九州至今却只有五位大乘境,多少顶尖高手甘愿止步,就是因为中间隔的是道天堑,能飞越的人少之又少,过去了便能扶摇直上,过不去就是粉身碎骨,没有第三条路。入境大乘失败的武者会成为丧失意识只知杀戮的妖魔,不死不休。
姬无月别无选择。
天霜台前,明寂剑出,三尺青锋当胸穿过,他亲手了结妫海明远。
作为漓山东君,他正当其位,可是作为被明远从小疼爱到大的师侄,他迈不过心里的这道坎了。
那双杀死明远的手从此再也提不起剑了。
“这是他的劫。”穆熙云闭了闭眼睛:“一年前在漓水,他扔掉了亲手锻造的明寂剑,也失去了那颗勇往直前的剑心。”
天霜台前明寂当胸穿过的时候,死去的不只是心魔困囿的妫海明远,还有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东君。
“他说做楚珩好,是因为只有做楚珩,他才觉得自己能稍稍喘过气来,有这么一两刻,可以不用面对身为姬无月时的不得已和内心深处的意难平。所以他来帝都的时候,宁愿直接压境封骨,宁愿必要出手时依赖半梦昙,受那份头疼欲裂的罪,也不愿意再时时刻刻做他的大乘东君。”
窗外雨急风骤,穆熙云的低语消散在陡然滚过的一阵闷雷里。
叶书离还是听见了,她几不可闻的喃喃:“我想他好好的,可我没有办法。天底下没有人能救明远,东君也不能,明远的死不是他的错,可他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就好像三四年前在玉鸾山,我被镜雪里的人逼至绝境,他也觉得是他的任性才让我命悬一线的……”
室内一时静谧,穆熙云眼里满是怅惘,她沉默良久,不知想起了什么,咬着牙道:“我有的时候甚至希望你师兄可以薄情一点,这样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我看着他,总怕看到第二个诉樰。当年诉樰要是能狠一些,自私一些……”
穆熙云声音哽咽,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她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外头的雨愈来愈密,落地满是寒凉,就如同那年在漓山,她收到钟平侯府讣告的时候——
诉樰死了,死在帝都的一场冷雨里,走的时候安安静静,没有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