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绍圣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河北路,冀州州治信都城。
虽然此前在黄河边上大破萧阿鲁带,但唐康殊无半点兴奋之色。事实上,战局的发展,也的确让他无法高兴得起来。两天前,七月十九日,一直被骁胜军拖得无法顺利渡河的萧阿鲁带眼见着粮草将尽,终于按捺不住,他下令将本部兵马分成两部,四千人马搭浮桥摆出强行渡河的态势,余下三千人马结阵保护。萧阿鲁带并不知道此时耶律信已经突破宋军的防线,进入到永静军,更不知道萧岚会在武强大败仁多保忠,他一支人马,孤悬敌后,消息断绝,被唐康与李浩率军阴魂不散般的跟着,晚上连睡个安稳觉都难。在他看来,实已是到了非要摆脱掉唐康、李浩不可的时候了。
但萧阿鲁带却没有想到,论及水战的本领,宋军的领先是全方位的。辽国虽然也有一支水军,甚至还建立了小规模的海船水军,可这些水军实在无法与宋朝水军相提并论,因此也并未一同南征。而其余诸军,对于水战的理解,也就仅仅限于搭浮桥了。但宋军即使是马步禁军将领,懂得的水战方法,却几乎可以到辽国的水军中当将领了。
萧阿鲁带以为如此布阵,可以引诱唐康、李浩来进攻。他此前也曾与唐康、李浩有数次小规模的交锋,对宋军虚实已有一些了解。他估算宋军大约只有五千余人马,便自恃留下一半人马,纵不能击败宋军,亦足以等到渡河的人马杀个回马枪合力打败宋军。倘若宋军竟然敢放他一半人马渡河,那他便干脆兵分两路,一路在永静军搅个天翻地覆,一路仍在冀州境内,反过来牵制唐康、李浩几日,到时是战是走,再随机应变。
果然,唐康、李浩见他如此布阵,很快引兵前来,但却只是远远观望,并不急于进攻。萧阿鲁带以为是二人怯懦,遂下令高革率一半人马先行渡河,不想四千人马方渡得一半,宋军突然放出早已藏在上游的上百艘火船。那些火船上面,载满了猛火油、硝石、硫磺、干柴等等各种易燃难灭之物,自南边河面顺流直下,碰着浮桥,立时便烧将起来,顷刻之间,将好好一条黄河河面,烧得红光映天。辽军辛苦准备的十余座浮桥,不过一时三刻,便尽皆化为灰烬,正在渡河的数百骑人马,不是烧死,便是被淹死,只有数十人逃回西岸。
眼见着辽军后阵中一片哭爹喊娘,混乱不堪,宋军趁势大举进攻。西岸辽军虽仍有四五千人马,但是先遭此大挫,军心摇动,士气低落,而宋军趁胜而击,士气高涨,两军交锋之后,宋军立即占得上风。但萧阿鲁带不愧是大辽宿将,所统宫分军,皆是彰愍宫、兴圣宫精锐,尤其是彰愍宫宫分军,这十数年间,在大辽赫赫有名,颇立功勋。此次南征,韩宝所率三千先锋,主要便是选自彰愍宫。萧阿鲁带所率,虽然是韩宝挑剩下的,却也殊非弱者。故此,萧阿鲁带虽然吃了大亏,却仍无退避之意,反倒认为这是个难得的可以与宋军主力决战的机会,他孤军在外,利在速战,只要能一战击败面前的宋军,那么先前在黄河上面吃的那个大亏,便也不算什么了。两军便在黄河西岸,战了个难解难分。
这个局面却是唐康、李浩所未曾料到的。二人仍然低估了萧阿鲁带统军的能力,都以为辽军遭逢大挫,阵伍混乱,又是背水而阵,他们趁势纵兵击之,取胜易如反掌。就算万一不胜,一击不中,便率军远走,只要不让萧阿鲁带主力渡河,拖到他断粮之时,他们也能胜券在握。此时二人也不知道,耶律信与萧岚已经突破永静军的黄河防线,只要晚得一日,萧阿鲁带便能与永静军之辽军呼应,别说拖到萧阿鲁带断粮,只怕打蛇不死,反要遭蛇咬。
但现实的情况却是,辽军虽然军心浮动,但骁胜军却也未能一鼓而破之。不仅如此,宋军反而被渐渐稳住阵脚的辽军给缠上了,不得不就在此地,与辽军一决胜负。
幸好骁胜军也是宋朝有数的精锐,唐康又颇有股子狠劲,李浩数度萌生退意,都被唐康拒绝。双方的战斗从中午开始,一直打到黄昏,两边都是人疲马乏,但谁也不肯先行败退。
便在这个时候,交战的双方都没有想到的是,宋军突然自南边杀出一支生力军来,加入到战局当中。若是平日,辽军兵力虽然略占劣势,但以宫分军之精锐,尚不至大败。但此时,早已疲惫不堪的辽军却立时变得人心惶惶,自萧阿鲁带以下,个个都以为是中了宋军的算计,以为宋军早已埋伏了这么一支人马,先耗尽他们的体力,然后以此生力军一举歼灭他们。结果,宋军这支生力军一到,辽军稍一接触,便告溃败,萧阿鲁带仅率数百骑突围而去。其余人马,更无战意,逃的逃,降的降,宋军此战,斩首数百级,投降的辽军近两千人,宋军仅俘获马匹,便多达五千余匹。而先已率军渡河的高革,在黄河东岸,隔着一条黄河,只能眼睁睁看着萧阿鲁带全军覆没,没有半点办法。最后亦只得率领渡过黄河的千余骑人马离去,自寻出路。
这一场大胜,虽是唐康、李浩谋划已久的结果,但是最后能取得关键性的胜利,却还是因为突然杀出来的那支生力军。那是何畏之率领的三千马军——何畏之原本早就奉命前来冀州,但在半路之上,又接到石越的手令,原来北京都总管府孙路此前也曾奉枢府之令,一面自流民中招募勇壮,同时自河北大名府防线以南诸州征调豪健巡检,以此组建厢军。孙路倒的确是个能吏,到七月份时,他便已在大名府创建了一支马步军共万余人马的厢军,并得皇帝赐号“镇北军”。因皇帝赐号诏书中,有希望见到“镇北军”参加实战建功立业之语,孙路又自知他坐守大名府,难以立功,便一心想要“镇北军”有所建树,以讨得皇帝欢心,因此他便借着这几句诏令,在宣台之中,竭力游说石越让镇北军先往冀州,协助作战。石越禁不住他每日水磨硬泡,加之他与小皇帝关系本就有些紧张,又担心朝中有人借此挑拨,最后终于让步,与王厚商量之后,干脆决定将这镇北军调拨何畏之指挥。何畏之也自觉光杆将军上任,他又无唐康、仁多保忠那样的背景,便是到了冀州、永静,也担心为诸将所轻,便决定在半路等待镇北军的三千骑兵赶到之后,方才一同前来冀州。他耽搁这数日,错过了许多事情,却也正好赶上唐康、李浩与萧阿鲁带在冀州黄河边上的这场大战。这支号称由河北豪杰组成的镇北军,第一次参加战斗,便建下如此大功。
但是,自战争开始以来,宋军对辽军取得的这次空前的大胜,却被笼罩在随后传来的一系列噩耗的阴影当中。
当天晚上,当唐康、李浩率军回到信都城,正打算给何畏之接风洗尘之时,他们接到了东光告急、北望镇大败的消息。两个噩耗已让三人寝不能安,而在子时之前,又传来两个坏消息:仁多保忠大败、阜城被围。
尽管歼灭了萧阿鲁带部,但这一切,让这场大胜变得没有意义了。
次日,也就是七月二十日,当仁多保忠父子率领八百余残兵败将来到信都城下时,所有的这些消息,都被彻底的证实了。
然而,这一切并不曾就此结束。
耶律信趁胜用兵,兵围阜城,仅仅用了一天,在二十日的中午,便攻破阜城,郭元度见大势已去,不肯投降,自刎殉国。辽军再无后顾之忧,立即兵分两路,萧岚率大军西下,欲攻打冀州,接应萧阿鲁带;而耶律信亲率大军,掉头去围攻东光。
所幸他们在二十日解决了萧阿鲁带这个麻烦,否则,冀州将不再归宋朝所有。而萧岚在得知萧阿鲁带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也退回了武邑,但仁多保忠留在观津镇的辎重,却全落到了高革手中,高革夺了观津镇后,便带着俘获辎重,投奔了萧岚。
到七月二十日晚上为止,宋朝在永静军还剩下的军事力量,便只有东光城原有的那约两千教阅厢军和三百多名水军,以及郭元度在他全军覆没之前,下令增援东光的四千余神射军——郭元度算是下了老本,他深知东光绝不可失,手下总共不过十五个指挥的兵力,他竟然调动了七个指挥的兵力,交由他的副将率领,前去增援东光。但也正因如此,当耶律信大举进攻北望镇之时,他再也没有足够的兵力去支援,虽然即便他有足够的兵力,也未必真能挡得住耶律信。而如今,东光城这区区六千余人,便是唐康等人的全部希望所在了。倘若他们守不住东光,大批粮草物资落入辽军之手,就算他们再打败一个萧阿鲁带,亦于事无补。
正当他们一面遣使向大名府告急,一面商议要设法分兵援救东光之时,七月二十一日,传来更加让人震惊的消息——韩宝在束鹿大破慕容谦!
慕容谦乃是熙宁、绍圣以来大宋朝极有名望的将领,他的失利,给人们带来的心理上的震动,更远胜于拱圣军之败。
而且所有的人都知道,慕容谦部的溃败,意味着韩宝已无后顾之忧。虽然他们还不清楚慕容谦部实际损失有多少,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一支经历过溃败的军队,要想重整战斗力,就算慕容谦会变戏法,至少八月份之内,他们都不用再指望这支宋军。
接下来的,必然是韩宝大举南下。
在这种局势之下,苦河已不足守,此时他们惟一能做的,便是坚守信都。
但东光该怎么办?
东光守将也罢,神射军副都指挥使也罢,都是籍籍无名之辈,在耶律信的猛攻之下,这区区六千多人马,能坚持到大名府的援军到来么?
唐康站在他行辕内的那副大沙盘旁,想着这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一时之间,竟有一种束手无策之感。
“都承。”一个亲兵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轻声禀道:“何灌将军已经奉令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