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唐康对议和颇有腹诽,以至于韩拖古烈一行途经冀州之时,竟托病不见。但命运却仿佛在故意捉弄唐康,韩拖古烈前脚刚走,从大名府又传来命令,与辽人的秘密接触,正式搬上了台面,两国使节谈判的地点,便定在武邑县。韩拖古烈是要前往汴京对高太后进行礼仪上的祭奠,并向宋朝皇帝呈上国书,辽人显然有点等不及,要求同时在冀州或者永静军对和议的条款进行交涉。而石越竟也爽快答应。辽国派来的谈判使者是耶律昭远为首的三人,而宋朝这方面,因唐康有出使辽国的经验,宣台选中的使者,便是唐康与吴从龙。
唐康心里面虽然老大不乐意,却又不敢抗命,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武邑。本欲以等待吴从龙为名在武邑多拖延几日,以待朝中生变——这在唐康看来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但没想到吴从龙对这差遣十分卖命,竟是昼夜兼程赶来,还带来了宣台想要的和议条款。
在看到石越想要得到的条件之后,唐康几乎是目瞪口呆,若说此前对石越同意与辽人议和还有些许怀疑的话,此刻也是荡然无存。在唐康看来,石越提出来的条件,辽人实在没有理由不答应的。议和肯定能够成功,难怪吴从龙如此高兴与卖力——按宋朝的惯例,他办成这等重要差遣,回朝之后,必定高升。这等于是将一件天大的富贵送到他手上,他如何能不喜出望外?
然而唐康对这桩“富贵”却是没什么兴致,若非是石越的亲笔札子,他多半会托病拒绝,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只要想到石越要求的条件——辽国退兵并归还一切被掳百姓财物,罢免耶律信,两国重申熙宁年间之誓书,永为兄弟之国,并互遣皇子为一名为质——唐康心里面便平生满腹的怨气。
因此,当唐康与吴从龙在武邑见着渡河而来的耶律昭远之时,他心里面想的尽是战事结束之后,便要辞官去国,到南海诸国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但是,让唐康无论如何都意料不到的是,看起来几乎是可以一拍即合的两国议和之事,在头一日,却是当场便闹了个不欢而散。
如此结局,吴从龙固然有些呆若木鸡,仿若被人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冰水;而唐康也是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暗喜。
辽人不仅完全无法接受石越那在唐康看来几乎是委曲求全的开价,而且还开出了一份让唐康觉得简直是荒谬之极的要价——辽国要求宋朝放弃对高丽的宗主权、并“赠送”辽主黄金五万两、白银五十万两、缗钱二百万缗、精绢两百万匹——比起之前唐康曾风闻的要价,更高出了一百万缗钱。
唐康读过文书,当时便拂然大怒,将文书掷还耶律昭远,转身就走。而那边三个使节,除了耶律昭远外,另外两人看过宋朝要求的条款,同样都是满脸怒容,并出言不善——为着谈判的需要,唐康与吴从龙商议之后,交给耶律昭远的条款,除石越的要求之外,又加了好些条,诸如:辽国赔偿宋朝损失计黄金一万两、白银一百万两,许以马匹牛羊折价偿付;沿界河以北五十里不得驻军耕种放牧渔猎;辽国放弃对高丽之宗主权;割让辽国占领之河套地区予宋朝……在唐康看来,这都已经是让辽人占了极大的便宜。然而在辽国的使者眼中,这却无异于羞辱。
若非吴从龙与耶律昭远从中竭力转寰,和议几乎就此夭折。
最终,双方的初次正式交涉,由吴从龙与耶律昭远做主,双方勉强达成一致,各自回去酌情让步,次日再议。
然而第二天的谈判,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辽国做出让步,愿意重新接受熙宁之盟,互遣皇子为质,并将“赠送”辽主的钱帛削减一百万缗。但其余诸条,一条也不肯答应。吴从龙则和唐康商议之后,不再要求辽国放弃对高丽之宗主权,同意将辽国的赔偿削减五十万两。
双方分歧之大,看起来根本无法弥合。
只是因为吴从龙与耶律昭远仍然在竭尽全力的努力,这谈判才勉强维持了下去。
但从第三日起,唐康便干脆不直接参预谈判了。而辽国那边的情况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从这天开始,便只有耶律昭远一个人过来,与吴从龙交涉。唐康知道,对于吴从龙来说,是战是和都是无所谓的,就算他心里有什么主张,那也是次要的。他此时大概也已经渐渐熄了做“和议功臣”的心思,只是能够参与甚至主持对辽国的谈判,这对于吴从龙来说,依然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把握,即使和谈不成,若他表现突出,日后仍是极重要的资历。而耶律昭远,唐康也早就认识,在辽国朝廷之中,他是主张与宋朝维持和平通好的文官阶层的代表之一。仅以谈判的这两个人来说,他们都是抱着想要达成和议的期望的。只是,仅仅靠着谈判者的诚意,是无法拉拢宋辽两国之间的巨大分歧的。
每天晚上吴从龙都会来找唐康商议,汇报白天的进展,认真的讨论哪一条可以继续让步,分析辽国君臣的心思,猜测他们真正的底线,撰写报告宣台的节略……谈判本来就是十分艰苦的事,尤其是自熙宁以来,宋辽两国之间的大小谈判数不胜数,双方都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尽管分歧很大,而且事实上二人主持的谈判还要受到远在大名府的石越的遥控指挥,他们的实际权力小得可怜,但吴从龙并无半点抱怨,仍然假设辽国只是漫天要价,双方最终终可达成一致。
这种克尽职守的态度让唐康都不禁动容,想来耶律昭远或许也是抱着与吴从龙差不多的心思……但唐康自认为自己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他每天都在武邑的诸军营寨中流连,整日的与龙卫军、两个神卫营的大小武官厮混。不是与种师中喝酒,便是找张蕴下棋,又或是在军中打马球、看相扑——这都是绍圣时大宋军中最时兴的娱乐活动之一。自从辽军渡河攻入永静军,当地百姓许多逃难不及,都被辽军掳走,如今武邑一带,几乎是十室九空,因此当地除了驻军便是随军的民夫,唐康也别无他乐,只好和一帮禁军校尉混得厮熟。以唐康的身份,武邑的禁军,自种师中、张蕴以下,谁不巴结?他既肯折节下交,出手又十分阔绰,众人自然更加拼命奉承,因此自到武邑,唐康倒也自得其乐,竟比在信都更快活十分。
时间便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之间,唐康便已在武邑过了七天的太平日子。这一年的秋分也已经过去了十天,在深、冀、河间一带,一年之间那为数不多的秋高气爽的日子,眼见着就要结束,再过四天,便是寒露,天气便要开始渐渐转冷。掐指一算,至立冬也就是一个月多点了。
从气候来说,天气转冷,其实对于辽军要更加有利。而且战争的僵持不决,对于宋朝最不利的,还不在军事方面,而是在生产上——秋分前后原本是种植冬小麦的时间,然而受到战乱的影响,差不多有半个河北,田地完全荒芜。如此广大的产粮区整整一年没有收成,宋廷要面临多么沉重的赈济压力,是可想而知的。处置稍有不当,便会形成群寇蜂起的局面。尽管不能说辽国便不受影响,数十万的壮年男子长年征战不归,即使是纯游牧民族,在生产方面也是一个灾难,更何况辽国已经并非纯粹的游牧之国。然而相对来说,仍然是宋朝蒙受的损失更加巨大。毕竟战争是在宋朝的国土上进行,而辽军又是出了名的所过之处,砖瓦无存。
不过,看起来这些牺牲宋廷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从后方,开始源源不断的运来秋冬的棉衣与鞋子,宋廷以各种利益为诱饵,鼓励商人将棉花、秋冬衣鞋运往汴京与河北,以保障军队与灾民的供应,但即便如此,过冬物资仍是供不应求。此事还导致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为宋廷从各地半强迫性的采购了大量的棉花,更导致了全国性的棉花紧缺,皇帝被迫颁布“种棉诏”,下诏全国各州县强制推广种植棉花,形成自熙宁以后的第二次种棉潮,从此彻底改变了宋朝的纺织品供应结构。
但在绍圣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武邑,唐康对于这些事情,都没有太深的感受。他只知道,托石越极度重视后勤补给的福,武邑的驻军居然在八月中旬便全部领到了秋衣,而为了赶在河水结冰前运送更多的粮草,御河的运能更是几乎被宋军使用到了极限——如今的大宋,已非熙宁之时,更不似绍圣初年,现今决定前线粮草供应的,不是产量,而是宋朝的运输能力。
因为十几万人马能穿暖喝足,王厚又更加变本加厉的推行着他的高垒深壕之策,各军的营寨,都扎得象一座座堡垒似的,寨门都是用合围粗的大木造成,其间偶有辽军小队人马过河挑衅,宋军虽然也出动骑兵驱逐,但王厚严令各军追击不得渡河。龙卫军有一个副指挥使率兵追击辽军,深入深州地界十余里,带了十几个首级得胜而回,结果刚到营门口,便被王厚遣人全部逮捕问罪,自那副指挥使以下,所有军官全部处斩,传檄各军示众,连普通的百余名节级士兵,亦被杖责。更令诸军愤怒的是,王厚还将那个副指挥使的人头遣使送至深州韩宝帐中,申明宋廷愿谋求和好之意。虽然次日韩宝便也立即投桃报李,送了个人头过来,声称是率军渡河骚扰的辽将首级,然这边宋军之中却是无人肯信,众将校全部憋了一肚子气,只是畏于军法,敢怒而不敢言。唐康曾将此事详细禀报石越,不料换来的却是一顿极严厉的训斥,石越亲笔回信,警告唐康,除非王厚有谋反之心,否则他纵是阵前斩了姚麟、种师中、贾岩,唐康亦不必向他报告。并称他已给王厚下令,若唐康敢有违王厚节制,便让王厚先将他斩于军中,然后再上报。更让他尴尬的是,石越还将这封信分别抄送给了王厚以下诸统军大将,并令王厚宣示诸军,“咸使知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