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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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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子婶以后来我这里成了常客,黑家再没嫌弃过她。她一来就在我的炕上剪纸花花,到了吃饭时,也就在这里吃。半语子有些过意不去,掮了一袋苞谷和一背篓土豆。有时晚上了麻子婶也不回去,就和我睡在炕上,黑亮当然搭地铺,四个人在一个窑里,黑亮觉得怪,要睡到杂货店去,麻子婶说:你睡你的,我是你婶哩!她比先前更爱说爱笑,甚至有些诡异,经常是三更半夜就醒了,说神教她一种花花了,点了灯就剪起来。她能把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和人混在一起重新组合成一个形象,人身子或者是树,狗或者有着人脸,又把毛驴叫人毛驴,把老鼠叫人老鼠。甚至常指着窑壁说:你看见那里有个啥?我看着窑壁,上边什么都没有。她说:爬着一只青蛙。便一口气剪出十几个青蛙来。

有一天下午,天上的云全变红了,像燃了火,麻子婶就剪出了一棵树。整个画面是一棵枯树,以树干为中轴线,两边枝干对称伸开,而根部又如人的头部或鼻头,显得朴拙又怪诞。树枝间有产生旋转感的菊花纹,也有飞翔跳跃的小鸟。更奇异的是无数的小黄蜂布满于枝枝干干,并随着树的枯洞如血流一样飞舞,我看着都能听到一种嗡嗡的蜂鸣声。

麻子婶,我说,这是啥树呀?

空空树。她说,眼睛盯着我,那眼光我有些害怕。

空空树?

她竟然唱起来:正月里二月中,我到地里壅血葱,地里有个空空树,空空树,树空空,空空树里一窝蜂,蜂蜇我,我蜇蜂,我和蜂被蜇得虚腾腾。

以前的麻子婶从没在剪纸花花时唱歌的,几乎从那以后,她每次剪出什么就顺嘴唱一段歌子。比如她剪了个男人用毛驴驮着媳妇,唱的是鸨鸨,树皮,金锁拉驴梅香骑,金锁拿着花鞭子,打了梅香脚尖子,哎呀哎呀我疼哩,看把我梅香矫情哩。我说:你剪的金锁?她说:是金锁。我说:金锁以前对他媳妇好?她说:好。比如她剪了棵极花,唱的是:挖药的人巾巾串串,吃药的人呻呻唤唤,贩药的人绸绸缎缎,卖药的人盘盘算算。我说:啥是巾巾串串?她说:你见过谁挖极花回来衣衫回全过?比如她剪了吃搅团的,唱的是:天黑地黑雾朵儿黑,吆上毛驴种荞麦,揭一回地拐三弯,揭了三回拐九弯,按住犁头稳住鞭,还不见媳妇来送饭?左手提着竹笼笼,右手提的双耳罐,站在地头望老汉。吃的啥饭,吃的搅团。怎么又是搅团?柴又湿来烟又大,锅板两片锅四拃,笊篱没头勺没把,怀里揣的是你娃,不吃搅团再吃啥?我就笑起来,她说:我再剪一个你看是啥?她一边剪一边唱:能把鸡毛撂远,能把犁辕拉展,能把牛皮吹圆,能把驴笼嘴尿满。她剪出了一个人,我说:是村长。她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比如她剪了一个窑洞,窑门口坐了个妇女,旁边有树,树上有鸟,面前是狗,狗在撵鸡。她就唱:太阳一出照西墙,东墙底下有阴凉,酒盅没有老碗大,筷子哪有扁担长,一只袜子不成对,两只袜子刚一双,妈的兄弟孩叫舅,哥的丈母嫂叫娘,七月阴雨九月霜,五黄六月分外忙,我说这话你不信,姑娘长大变婆娘。剪完唱完了,她说:我剪的是你。我的眼泪就往下流,她立即说:我剪我哩。

村里人都觉得麻子婶昏迷醒来后不是人了,成什么妖什么精了,而且传说着她的纸花花有灵魂,于是谁家里过红白事或头痛脑热担惊受怕,都去请她的纸花花,倒是老老爷那儿冷清了许多。

我听到三朵在给老老爷说过对这种现象的不满,老老爷的腿差不多离开拐杖就无法行走了,他坐在葫芦架下,问着三朵:这一月下了几场雨了?三朵说:三场。老老爷说:哦,一月里总有下雨的日子。

麻子婶在我的窑里连续住过了七天,连剪带贴地制作了十几幅大的纸花花,都是一个妇女,头戴着花环,花环用不同的色点缀成,披着过去人时兴的结婚服,衣服上是方方勾纹和金爪纹,褶裙是黑底,红花饰边,坐在五颜六色的大莲台上。唱道:剪花娘子没庭院,爬沟溜梁在外边。热吹来了树梢钻,冷吹来了晒暖暖。自从进了窑里来,清清闲闲好舒坦。叫童子,拿剪子,世上的花花剪不完。人家剪的是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剪的是红纸绿圈圈。

麻子婶,我说,你剪的啥?

剪花娘子。

原来是剪花娘子到你家了?

我就是剪花娘子么。

她把一幅剪花娘子挂在了我的炕壁上。黑亮说麻子婶可能脑子有问题啦,但我不觉得她脑子有问题,拜了她,学剪纸,做她的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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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着娃,剪着纸,我竟然好久都没有在窑壁上刻道了。黑亮爹晚上的呼噜声特别大,他以前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的呼噜声,现在响起来像远处在滚雷。狗晚上不再卧在窑门外,白天里我出出进进它也不厮跟,整日的不沾家,回来了到毛驴窑里寻吃的,还到猪槽里尝一口,把鸡食盆子弄翻了,瞎子在给老老爷说狗没个狗样子了,老老爷笑着说:它成了筷子么,啥都想尝一尝。黑亮不经意就胖了,肚子鼓起来,都有了双下巴。我说:你快变成猪了!他故意把双手搭在腮后当大耳朵摇,说:猪有福么。端了水去浇何首乌。

以前,黑亮在硷畔沿上栽蒿子梅,蒿子梅的根让猪拱出来后,他又种了窝何首乌。何首乌种下去一直没见长出个苗,就像是种了个石头,后来谁都把这事忘了。突然有一天,我去硷畔沿拉着的绳上晾兔子的尿布,一低头,那里竟有了一点绿。告诉给黑亮,黑亮高兴得不得了,说这是何首乌生长了,就在嫩苗下放块石头,在石头上缠了细绳,又把细绳拉到晾衣绳上,要让嫩苗能攀着长上去。这嫩苗真的就疯了般地长,长出了两支藤,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在晾衣绳上盘绕成荫了。

我只知道何首乌是一味中药,吃了可以生头发,也能把白头发变黑发,但我没想到它生长起来是这么旺的藤蔓。黑亮天天给何首乌浇水,我没事了,就抱着兔子去看那些藤叶,昨天颜色还是浅的,今天就深了一层,昨天还是指甲盖大,今天就铜钱大了。令我惊奇的,是它一直只长两支,而且白天里它们分开,一支如果向东,另一支就向西,若一支向南了,另一支必然又向北,但到了夜里,两支就靠拢了,头挨头,尾接尾,纠缠在一起在风里微微抖动。黑亮告诉我,何首乌白天里吸阳最多,晚上阴气最重,那根在地下又会长得像人形一样的。问我要不要刨开土看看。我怕刨开土对何首乌不好,我没有刨,也没让黑亮刨。

你知道我为啥种何首乌吗?黑亮的神色很得意,他问我。

我不清楚他要说什么,我说:你为啥就叫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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