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你什么?”皇帝好笑,“你是想抄书还是想罚俸?或者自己去宫正司领板子?”
“……随你。”阿斯兰在皇帝穿好夹衣时候终于挪开了视线,“我不知道这算什么。”
“宫人没拦住你,总是打叁五个板子的事。”皇帝穿好外袍,掸了掸袖子,叫宫人都退了,“你擅闯内殿……倒是可大可小,抄几遍宫规也就罢了。你是正经受册的公子,若脱了衣裳赤条条躺在宫正司打板子,我颜面何在。”
“是我自己进来的,她们拦了,她们没错。不能打,我可以去跪着。”
“噗嗤,谁叫你跪了,”皇帝一伸手,掌心摊平了摆在阿斯兰眼前,“既是来谢恩,怎么谢法?”少小郎君,分明是自己殿里待不住,又没处可去,寻了个由头过来坐着。皇帝心下好笑,总不能陪他叙话一下午,后头虽闲着,到底陪他叙话颇没意思。
小公子眼神便飘忽起来,在地毯上游移:“……我听说要送糕点,我不会那个,我烤了羊腿,现在冷了。”
嚯,真有啊。皇帝便往外头瞟了一眼,见阿努格自碧纱橱后头探出脑袋来,讪笑道:“凉了怕是不好吃,已交了给如期姐姐送去小厨房烧热了。没成想陛下要得急。”
“倒也不必催,不过是个噱头,是吧我的小狮子?”皇帝抓了阿斯兰手来,他正两手握成了拳紧贴在外袍两侧,拇指还在摩挲腰上荷包,端的是无所适从,“我猜着,尚服局给你送衣裳去了?紧赶慢赶算赶上了,正好明日宫宴后日朝贺有得穿。”
“……是。”阿斯兰点头,手指张开任由皇帝把玩,“逾制了。你们汉人不是最重礼法。”
“逾制了……那又如何?我偏就要赏了给你,拿着就是。”皇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才哪到哪呢,礼法是约束下臣的,皇帝做做样子就是了,总不是二十年前,他们说什么我都得忍着。”阿斯兰手心一阵刺痛,低头去看,原来是皇帝掐紧了指尖,指甲盖都发白了。
“你在与文官斗气……为什么?”
“看不顺眼。”她玩得够了,甩开男人的手,又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将阿斯兰按在椅子上,“还是说你想听……”皇帝身影在灰眸里放大,阿斯兰只能回视她的黑瞳。她在笑,呼吸顺着轻笑缠入鼻尖:“‘因为我喜欢你’呀?”
阿斯兰绷紧了脊背。似乎有一轮呼吸没能续上,他感到胸内杂音贯耳,轰鸣着阻断了思绪。
像是溺水。
他忽而想起上年砭骨的河水里,意识朦胧时候抓住的一段浮木。那实在并不是什么浮木,而是女人的脚。
是,她的脚。
阿斯兰首先移开了视线。呼吸重回心胸,河水轰鸣远去,眼前仍旧是皇帝寝殿地毯。时近黄昏,朦胧夕光透入内殿,映出几束尘灰。他微微张着口,低声道:“你不是……不是理由。”
“你想听,我便说与你听?”皇帝瞧他形容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小公子耳尖。啧,都红得透亮了。“因为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你与朝臣相争,你封做少君实在是委屈,我实在是愿意给你贵君仪仗的。唔……还有什么?我想想……”
皇帝尚未想出新的,便已被阿斯兰抢了白:“我不想听假话。”
“真的你已听过了。”皇帝一下收了兴致,身子一直推开隔扇出去,“同你我不曾有虚言。”自然是除方才那几句而外。不过……皇帝忽而笑了笑,若真封他做贵君,还不晓得外头朝臣作何表情呢。若沉子熹那般的,不会殿上触柱死谏吧——哎哟,那可真要闹大发了。
“陛下,陛下,方才长宁姑姑来了一趟,”她才走出内殿,阿努格便扑上来,将如期都挤到了身后,“姑姑说如意馆画师已预备好了,瞧陛下什么时候去……陛下,到底是什么事啊?”
“哦……是画像,我登基也有二十年,加上后宫有了这么些侍君,该画一批容像了。”只可惜崇光那小祖宗远在灏州赶不及,只有等明年他回京再安排绘制了。皇帝见身前着小崽子眼睛都亮了便笑,“你哥哥要画正经容像,要么着人给你也画一幅小像?正经容像拘束得很,反是小像没甚制约处,如意馆里头画师都爱画,也画得更好看些。”
小崽子正要欢欢喜喜谢恩,没料到自家哥哥出来拦住了,道:“给他画什么小像。”
一时皇帝也瞥了阿斯兰一眼。
“我听说……能画像的只有你的正室和侧室,不用给他画。”
皇帝略挑起一边眉毛,眼珠转了半圈,在两兄弟之间徘徊了一处才道:“那是正经容像,有些名望的人家都要画的,家主与主夫一张穿戴整齐的合像,好供在家庙里。小像没那约束,闺阁男子青春女娘想画的都会画。”选秀时候许多远京州县的公子便是送小像供内官瞧,瞧中了才安排入选。只是这等事若说与阿斯兰听,只怕他更要忌讳了。
阿斯兰瞋了皇帝一眼,张了张口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
后宫里头拢共就六位侍君,如意馆掐着指头叫主画容像的几个画师画了,待装裱完好送与各宫观赏又收回,已是六月了。
皇帝这两月都住在园子里。今年逢着燕王妃与襄王世子两位宗室贵女有妊,老早便挪了人在园子里清养。内官拨了许多,连皇帝都改了秋狩后回宫的定例,直言要待两人顺利生产后再行回宫。贵女生养是皇家大事,朝臣听闻了也无法置喙,只得往返京城与京郊奏本议事,虽取消了常朝,反倒比朝会更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