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要想在有一定限制的篇幅里,准确而恰当地描述亨利·贝尔(其笔名为司汤达)的一生,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情。他的一生太过复杂,要讲述清楚至少需要一本书的篇幅。想要准确理解他本人,还必须深入探究他所处时代的社会和政治情况,好在这样的书已经有人写过了。那些《红与黑》的读者,如果对司汤达本人感兴趣,想知道我在这有限篇幅里所能讲述之外的更多作者的情况,不如读一读马修·约瑟夫森先生最近出版的一本文笔生动、材料翔实的传记——《司汤达:对幸福的追求》。在这里,我只需稍微介绍一点司汤达的生平就可以了。
1783年,司汤达出生在格勒诺布尔,他的父亲是一名经纪人,颇有地位和财产,母亲是当地一位名医的女儿。在他7岁那年,母亲便去世了。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1792年,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内万特也被送上断头台。
司汤达对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有过详细的描述,我们有必要对此加以了解,因为他持续一生的一些偏见正是在那一时期逐渐形成的。在深爱的母亲——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怀着情人般的爱去爱她的——去世后,他就由自己的父亲和姨妈抚养。他的父亲严厉且拘谨,姨妈则既严厉又虔诚,他很讨厌他们。他们属于中产阶级,一心想成为贵族,但大革命使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司汤达说过自己拥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但仅从他自己描述的情形来看,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抱怨的事情。他聪明,好辩,很难接受管教。在格勒诺布尔实行恐怖统治时,司汤达的父亲被列入可疑分子名单,他把这归咎于一个与他生意有竞争的名叫亚马的律师。“但是,”他聪明的儿子却说,“不论你被列入反对共和国的可疑分子名单是出于何种原因,你确实是反对共和国的。”这的确是实话,却很难让人高兴起来,更何况是一个有着掉脑袋危险的中年人从自己的独生子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司汤达指责自己的父亲吝啬、小气,可每次他有需要,总能从父亲手里弄到钱。同时,对于父亲禁止自己读的一些书,他也总有办法读到。这大概是书籍产生以来,许多孩子都曾遇到过的事。最惹他抱怨的是父亲不允许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但考虑到他有两个姐姐,并且还有其他一起听课的男孩(他们都是同一个耶稣会教师的学生),他的童年应该没有自己所说的那样孤独。实际情况是,他的童年生活和当时许多富有的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也像那些孩子一样,把一般的家庭约束看作专制,一旦有人逼他去读书,或者不允许他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就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寻常的虐待。
虽然经历了相似的童年,司汤达与其他孩子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成年后往往会忘记自己曾受到管制,他却直到53岁还对此耿耿于怀。因为憎恨那位耶稣会教师,他变成了一个激烈的反教权主义者,并且到死都不愿意相信教会中会存在真诚的人。由于自己的父亲和姨妈都是忠实的保皇派,他就热烈地拥护共和派。然而,在他11岁那年,有一天他从家里溜出去参加一个革命者的集会,却意外地备感震撼。他看到无产者不仅破衣烂衫、浑身臭气,而且品行粗俗、满嘴脏话。“总之,我一直以来都这样想,”他后来写道,“我热爱人民,憎恶压迫他们的人,我却万万不能和他们一起生活,那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我过去——现在也依然——有着贵族倾向;我可以为了人民的幸福去做任何事情,但我不得不承认,要我和这些店主一起生活,我还是宁愿每月蹲两个星期的监狱。”司汤达的这番话很有趣,让人想起那些容易在豪华客厅里遇见的、面容光鲜的年轻叛逆者。
司汤达16岁时第一次去巴黎。经父亲介绍,他到了亲戚达鲁先生那里。达鲁先生有两个儿子在国防部任职,长子皮埃尔掌管着一个司,不久他的表弟司汤达便成了他的秘书。在拿破仑向意大利发动第二次战争时,达鲁兄弟随军去了意大利,不久后,司汤达也赶到米兰和他们会合。在秘书处工作了几个月后,皮埃尔派他去一个龙骑兵团。然而,司汤达早已爱上了米兰的快活生活,他并不想去骑兵团就职。于是,趁着皮埃尔外出时,他巴结了一个名叫米歇尔的将军,并成了他的副官。皮埃尔回来后,命令他到那个团里去,司汤达拖延了六个月,找尽了各种借口,等到不得不动身时,发现自己还是对那里厌恶至极,便索性以身体有病为借口放弃了那个职位。司汤达其实并没有去过战场,但这并不妨碍后来他在各种公开场合中吹嘘自己在战场上的英勇善战。1804年,为了获得某个职位,他还曾写了一份证明书(由米歇尔将军签字),以此证明他确实在历次战斗中立下过赫赫战功。
回到巴黎后的日子,司汤达依靠父亲提供的只够日常开销的一小笔津贴维持生活。他有两个目标,一是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戏剧诗人,为此他大量研读剧本,几乎每天都去剧院看戏,并在日记里记录自己的观感。后来,人们发现他在日记里反复谈论的是如何把他看过的戏剧改写成他自己的剧本。从这里不难看出,他缺乏构思剧情的才能,也注定很难成为一个诗人。司汤达的第二个目标是成为伟大的情人,然而在这方面,老天爷并没有给他很好的条件。他身材矮胖,其貌不扬,上身肥圆,双腿短粗,大脑袋,一头黑发;他的嘴唇不厚,鼻子却肥大而突出;只有一双褐色眼睛显得炯炯有神,手和脚也很纤细,皮肤像女人一样细嫩。为了显示自己的风度,他经常带着一把佩剑,摆出一副神气凛凛的样子,事实上,他是一个很羞怯的人。经他的表兄马歇尔·达鲁(皮埃尔的弟弟)介绍,他才得以经常出入一些贵妇人的沙龙。趁大革命之机,这些贵妇人的丈夫发了财。遗憾的是,司汤达说话结巴,不善交际。虽然脑中经常有一些不错的点子,却没有勇气说出口,这让他显得颇为尴尬。他对自己的外省口音很是恼火。也许是为了矫正这一点,他去了一所戏剧学校,并在那里结识了一个叫美拉妮·居利贝尔的女演员。女演员比他大两三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他还是和她相爱了。他犹豫的原因是不确定她是否真的爱他,另一方面他怀疑她患有花柳病。打消了这两方面的疑虑后,两人一起去了马赛。美拉妮需要去那里履行一份演出合同,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司汤达在一家杂货批发铺里做临时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还是发现,无论在气质上还是在智力上,美拉妮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因此在后来她由于缺钱而返回巴黎时,他感到如释重负。
我没有足够的篇幅详谈司汤达一生中的多次恋爱事件,只能挑其中的两三件来说,以期让读者更好地了解他的性格。他是有情欲的,但不是特别强烈。事实上,人们曾一直怀疑他性冷淡,直到他后期写给一个情妇的那些内容相当色情的信被发现。他的情欲比较理智,和性的需求相比,很多时候他寻找女人只为满足虚荣心。他虽然擅长高谈阔论,但没有迹象表明他对向女人献殷勤这件事也得心应手。他曾坦率地承认自己大多数恋爱是不幸的,很显然,是他过于优柔寡断的性格所致。为此,在意大利的时候,关于如何赢得女人的欢心这一问题,他甚至专门请教过一个同僚,并认真地记下了他的忠告。他刻板地去向女人进攻,正如当初他按部就班地写剧本那样。当她们觉得他滑稽可笑时,他感到无比沮丧。他搞不清楚为什么她们总是认为他没有诚意。对于这一点,他虽然聪明过人,却始终不知道理智的语言只会使女人退避三舍,她们需要的是有感情的语言。只有靠感情才能赢得女人的欢心,他却错误地以为这要靠策略和计谋。
和美拉妮·居利贝尔分手后,又过了几个月司汤达也回到了巴黎。靠着表兄皮埃尔·达鲁的关系,他又在军粮部谋到一个职位,并被派往布伦斯威克。这时的他,已不再想当一个杰出的剧作家,决定真正开始他的仕途生涯。他一心想要当薪俸优厚的省长,并以帝国的贵族和荣誉军团的骑士自居。尽管他热烈拥护共和派,认为是拿破仑称帝剥夺了法兰西的自由,他却又致信父亲,要他为自己买一个爵衔。他自称亨利·德·贝尔,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了贵族专用的“德”字。作为一个官员,他是有头脑、有能力的。1810年,他得到擢升,奉命回巴黎在残废军人宫任职。他获得了两匹马和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还有一个车夫和一个男仆。不久之后他和一个歌剧院合唱队的女演员同居,但这并不能满足他,他认为自己需要一个他真正深爱的情妇,同时她还得身份显赫,能增添他的荣誉。他发现皮埃尔·达鲁的妻子亚历山德拉·达鲁最为合适,此时的皮埃尔·达鲁已是伯爵,他的妻子便是伯爵夫人,尽管亚历山德拉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但与丈夫比起来,她仍旧年轻貌美。司汤达一点也没有考虑过表兄达鲁对他的友善和长期以来的照顾,勾引他的妻子是既不符合策略又不体面的事,他把自己的发迹和荣耀看作是命运的恩宠。他从来不懂得世上还有感恩这样一种美德。
就这样,司汤达拿出了自己在爱情方面的全套谋略发动进攻,但是他性格中那种倒霉的犹豫不决始终妨碍着他。他时而活跃,时而悲伤,时而轻佻,时而冷静,时而激昂,时而淡漠,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无济于事,他始终不明白女主人到底爱不爱他。有时他甚至怀疑她在背后嘲笑他扭捏作态,并为此觉得羞辱。最后,他向一个老朋友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并问他有何良策,两人一起商量这件事。他的朋友提问,他作答,并由朋友把问答记录下来。以下的内容便是马修·约瑟夫森写《司汤达传》时整理出的问答详情:“勾引B太太(他们用‘B太太’来称呼达鲁夫人)有什么好处吗?”“好处如下:勾引者的欲望将得以发泄;他能从中获得社会利益;他能进一步从事对人类情感的研究;他将满足自身的自尊心和荣誉感。”司汤达还在那份问答记录中附加了一条注释:“最好的建议:进攻!进攻!进攻!”这主意确实不错,但前提是他得克服自己的羞怯,否则很难实行。几个星期以后,司汤达应邀去柏希维勒村达鲁的乡间庄园做客。临行前一晚,他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下定决心发动最后的进攻。他穿了自己最好的条纹裤出发了,达鲁夫人见到后还对他的裤子称赞了一番。后来两人一起漫步于花园,身后大约二十米外跟着的是达鲁夫人的一个朋友以及她的母亲和孩子们。他们来回散步,司汤达感到无比紧张,始终下不了决心。最后,他心中选定前面的一个地方A,把自己此刻脚下站立的地方当作B,他暗暗发誓,如果走到A时他还没有表明自己的爱意,他就得去自杀。终于,他开口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想去亲吻它。他对她说,他已爱了她整整十八个月,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些咽在肚子里,甚至打算从此不再见她,可他实在无法忍受这爱的痛苦。对此,她回答说——态度很友善地——她对他的感情仅限于友谊,里面没有掺杂其他的成分,何况她无法对自己的丈夫不忠。说完后她便转身招呼后面的人来和他们会合。就这样,司汤达的柏希维勒战役失败了。相比他的感情,他的虚荣心受到的伤害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