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眼膏是吴老七的大儿子,小时候得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身上像长了鱼鳞,一层一层地往下掉,手指都变形了,眼皮向外翻着,露出鲜红的嫩肉,看上去挺吓人。
保育员听了,去找红眼膏,把来意说明了。
红眼膏这会儿,自己都饿得快站不住啦,哪还有心思去吓唬孩子?
禁不住保育员再三哀求,只好去了。
到了托儿所,听一群孩子连声哭叫,心里也烦,使劲喊了一嗓子,“哭什么?都把嘴闭上!”
孩子们看见史前怪物一样的红眼膏,已经吓得不敢喘气,听他呵斥过,都闭上了嘴巴。
这招果然有效。
往后只要孩子们再哭,保育只要一说,“别哭!再哭,红眼膏就来啦。”
孩子们听过,果真就会停下哭声。
草根树皮,吃糠咽菜,终究替代不了粮食。长时间的营养不良,吴家沟人的脸,以几何级的速度消瘦下来。
两个月过后,村里人个个颧骨凸出,腮帮子塌陷,眼窝凹下,眼睛都比原先大了,明显向外鼓着,好像都从太平间里走过一回。
眼睛里满是哀怨。相互见了面,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有说有笑,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人开始浮肿了。
前两天还像骷髅一样的脸,仿佛一夜之间长了肉,皮肤都被撑得发亮。只是拿手指按压下去,便会逞现挺深的手指压痕,长时间都不能复原。身上的其它部位,也都肿胀起来。
原本就没有力气,浮肿又增加了负重,走路就更加吃力了。吴家沟的街上,这会儿人人都像喝过了头的酒鬼,一步三晃。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行。
地里的活儿,自然没法像早先那样干完了。
村里开始死人了。先是一些老弱病残,到底禁不住饥饿的折磨,早早踏上黄泉路。
发送死人,成了吴家沟人的一大难题。人人都饿得快要不行了,哪里有心情去关心死去的人?
便是自家亲属,眼睁睁看着家里人走了,固然悲伤,无奈这会儿,连哭丧的力气都没有啦。
把死人送到茔地,已经成了吴家沟最大的难事。倒不是人们买不起装死人的棺材,而是吴家沟现有的强壮劳力,已经抬不动一口装死人的棺材啦。
这样,只好丧事从简,人死之后,从队里领回一领苇席,把死人卷好,放到门板上,再找来村里八个最强壮的年轻劳力,提前一天晚上,先给每人多发一个菜团子。第二天早起,才有力气,帮着把死人抬到坟地埋了。
一时间,抬杠子,成了吴家沟最好的差事。不少早先身体强壮的小伙子,这会儿都争着抢着,要去抬死人,只因为能多吃一个菜团子。
浮肿,耽搁了地里的活儿,季节又不等人。大驴子这阵子,闹心得厉害。
其实,大驴子心里清楚,要解决这一难题,也并不难,只要让吴家沟人吃饱肚子就行。而这,又恰恰是大驴子眼下最难解决的事。
一天早上,大驴子焦虑不安地在队委会门前打转,正为无法安排社员下地里干活的事犯愁。眼见右派李肇风挑了半桶大粪走来。长时间饿肚子,李肇风已经挑不动一桶大粪了。
“嗳,老李,你是兽医,你能懂,你说,浮肿这事,该怎么办呀?”大驴子拦住李肇风,问道。
“好办,”李肇风头上冒着虚汗,气喘吁吁地说,“长期饥饿,引起浮肿,并不算什么大病,每人每天发一把大豆,嚼吃了,几天就消肿了。”
这事好办,队里去年秋天,留下一些大豆,原打算让二瘸子磨豆腐卖的。
眼下连饭都吃不饱,还磨什么豆腐?大驴子原本想在春播时,让白得利挖些大豆做给社员吃。眼下社员大多浮肿,也管不了许多了,就让库管员,每天给浮肿的人发一把大豆。
这办法挺灵,吴家沟人吃下大豆,几天后就消了肿。大驴子心里,这才稍稍安稳些。
好歹熬到了夏天,吴家沟人的日子,开始好过些了。
这倒不是说,大食堂的伙食改善了,而是夏季里,各种蔬菜瓜果下来了,趁人不备,搞几个,放到嘴里充饥,谁也说不出二五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