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斗室。男子双手撑在台盆,死死盯着台盆底部的漩涡。
清水自水咀喷出,在落水处打转为漩涡,我望着指尖渐渐冲刷而去的泥垢,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泥垢来自哪里呢?它们总是不定期地出现在指甲缝隙,犹如鬼魅般。我试图搜罗记忆。地铁车厢。旋转大门。剪刀楼梯。办公室的百叶窗。厂房顶棚低垂的钨丝灯。我拾起想象里的记录册,首页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尚余三分之一的空间。我抬手撕去想象里的首页,揉为纸团掷出想象里的窗外。思忖再三,仍然找不着任何蹭到泥垢的原因。
习惯将无趣枯燥的白昼记忆随意消除,这点毛病我心知肚明。怕是把记忆丢得太多,有时候想把他们拾起来,却再也找不回来。
作为职业人,白天我都在忙些什么呢?我定定望着台盆底部的漩涡,如此自问。
气息不知不觉已经换成冰冷的消毒剂气味。墙面细方格瓷砖间隙填抹污垢,墙角一方小窗天色惨淡,排风机叶片缓慢旋转,某人快步走过我的身后,在便池啐口口水即快步走出。漩涡仍在继续打转,拾起眼神,台盆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搁着记录册,首页纸填写了三分之二。我默然凝视瓷砖,瓷砖反射的自身镜像模糊而衰老,我不由得向后退却。工作。工厂。我踏入想象中的厂房通道,一只只巨型钨丝灯从顶棚垂下,维持不温不火的照明。狭窄的中央通道两侧,数以百计的孩子在精心划分的工作方块里把玩砂土与水,尖笑或哭闹,以及辅助记录员低声训斥和恫吓。我的工作之一便是逐一走到各工作方块统计孩子们当日的创意点——有效创意点以及无效创意点。回到办公室,我将计算有效创意率,并结合当日的投入成本根据统计样本进行数学分析,分析各个产品的创作进度,分析何种食物令孩子们想象力萌发,分析各种类型的孩子最适合的刺激方式:鼓励或斥骂。传闻,那些有效创意率过于低下的孩子,将被注射致幻剂。
自拥有记忆起,我便服务于这家咨询公司,公司接收数以千计的客户设计需求,以不拘限制的想象力的设计产品而著称,其中多数为工业设计、建筑设计、广告设计、食品配方设计等,但绝不仅限于此。当公司创始人耗尽其想象力之后,很快萌生了利用孩子协助参与创意设计的念头,号称提供优质的食物、细心的看护,一时竟吸引不少家庭主动将自己的孩子送来以获得所谓免费的寄托照顾。我说了,我们这个时代一切都可以被制造出来,我们甚至不重点关心这些设计如何被付诸实施,而只在乎设计的灵感本身,人的想象力随着年龄而消蚀殆尽,因此属于稀缺资源,因此拥有想象力作为本能的孩子开始被作为资源被公司搜集。当公司利用孩子协助设计产品的方法不胫而走,不久其他公司也开展仿效,公司亦首先开展成本控制管理,终在同行业中有立足之地。
愈接近厂房的尽头,记录板中的点数愈少。在这座厂房之下,设计产品按由易至难、由简至繁的程度依次延展深入,工作方块的嵌标颜色则由浅绿至深蓝依次标注。厂房尽头的那些工作方块甚至使用巨大隔板互相隔离,即使雇员如我,亦无法窥见其中孩子的真实面目。轻轻敲击隔板。不多时,隔板之上一个方形小窗被打开,出现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以及眼睛下方宽而大的深蓝口罩,我递过记录板,对方迅速在相应位置填写一组数字,递还与我后便一言不发地关上小窗。我熟悉这里的每一双眼睛,偶尔也与其他工作方块的辅助设计师闲聊几句,然而对于这些深蓝口罩却一无所知。这里出奇安静。我轻叹一口气,这个工作方块的嵌标颜色,是为深蓝。消息私下流传道:在同业竞争日趋激烈,公司早已着手搜捕流浪儿以替代通常所见的寄养儿,对其大量注射致幻剂以期最短时间获得最为丰富和最为惊异的创意点,而这些流浪儿亦因过量致幻剂而发育畸形,他们通常很快夭折。
无比唾弃公司的种种丑恶行径,却无法付诸实证,亦无法轻易放弃工作,我作为本我意识的载体本身,需要一份固定收入以维持生计,甚至仅仅为了生存。于是对于白日记忆的选择性遗忘,似已由一种疾患变成了保护本能。
旋涡。水流仍不断打转,似寄生存活于我的双瞳之中。再回想一番。白昼的记忆似仅限于此。仅限于此吗?
充实而苍白的劳作,日复一日。堆砌在办公桌上的设计图纸以及密封袋,密封袋中装着收集而至的创意构思,并贴注不同标签颜色。与我身着相同工作服的职员亦各司其职,运转不止,如钟表之上精准的零件。这里并不需独立的思考,所有人皆以公司为主体来思考。是,他们与我被称之为“我们”,我们是职业人,作为职业人没有自我,一切皆为生计所迫。角落里调配麻醉药剂的流浪儿猎人A是一名慈父,他的黄杨木桌上摆放着他与孩子的相框,相片上的微笑是我从未在他面部读取到的表情;擦拭针筒的看护者C是一名歌手,我们曾在夜市中相逢,随即相视一笑;更多的猎人来去匆匆,风尘仆仆走进办公室,随手将网罩松散挂在门口斜木架之上,抓过鹅毛笔蘸一笔墨水倚着方柜填写战利品的身高、发色、瞳仁颜色等资料,填毕便匆匆离开;通往主管办公室那扇褪色的紫色木门边摆放着樱桃木小桌,年老的秘书不时摘下眼镜片呵气擦拭,当查阅文件时他的双手习惯性地撕扯纸片,纸屑在桌底落满一地。
当子夜降临,感觉复燃。那些在夜市中与我擦身而过的夜人,每个人都恢复到本来的面目,每个人的面目皆互不相同。而此刻却为白昼,职业人的时刻。
此刻,看护员B正将众看护们填写的创意点记录一份一份塞入密封袋,封以不同颜色的标签,双眼凝视着装订缝和装订机咬齿,逐一装订,装订机被他视为生命;在办公室的正中区域,设计员们正小心翼翼地从文件山中抽出薄薄一份密封袋,用拆信刀剔出铁钉,抽出需求书以及创意点记录互相比对,用固定的逻辑式建立联系,当想象和逻辑被一一建立对应起时产品便初步完成,随后,他们会伸手抽出下一份密封袋。这是一部机器,我们皆为零件,运转不止,所有的笑、谈、说、吃皆为工作所需。而那个陷于人群的我,铅笔正缓缓在网格线上滑动,铅屑微微点撒在图线两侧,图线缓缓延伸在网格纸上;抑或,行走于顶棚之下摘取创意点值,并对数百名正被榨取想象力的孩子熟视无睹,日复以一日。工作场在记忆中永远是无声的。或许,对于白日记忆的选择性遗忘正是我丧失勇气的借口,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只因我们无法在白昼听到内心的声响。
这座城市到处可见出自公司设计的创意与产品。酒肆中酒保递过咖啡,以及最为盛行的草原蛋糕,这枚散发青草气息的蛋糕令我想起那个痴坐在人造草坪上嗅觉灵敏的孩子,对于所有的气味他皆如痴醉般抓起细细鼻嗅,甚至连我的记录本也不放过,经过他的工作方块是最为愉悦的,因为那里常年堆积着艾草、龙涎香、椰干等等香料,那个工作方块标签为绿色;地铁站前巨幅介绍制冰机的广告,一尾金鱼被冰冻在冰山中,仅余鱼尾在冰山外无助晃动,我记得那名孩子,他凝视水中的冰块,看气泡随冰块溶化而越发激越喷涌,似凝视一只只活物,而对其他人事视而不见,他的标签为浅绿;当盛传空中花园逐渐在皇帝所在的宫殿南侧动工时,我预言所有盛开在空中的花园终将枯萎破败,并记得那名沉湎于堆砌砂土的孩子,那一双平静中隐现暴戾的眼神,他愿意用一整个下午慢慢推积沙土,堆积为宫殿状,密密插上细小花朵,然后站起身来跨腿踩踏沙宫殿,毫无怜悯地碾踩花朵们,他赤裸的左臂绑着一枚蓝色标签。
那些没有任何倾听的欲望亦没有任何倾诉欲望的夜晚,我会守候图书以及鹅毛笔,倘若这些夜晚我又碰巧失去了所有想象力,则唯一的陪伴便是一部投影仪。揿下电钮,电光立射,拿起一枚冰球置于电光之前,顿时一个光与影世界便在我面前绽现,譬如:狭小密室,带翼的武士们被置于其中相互砍戮,他们的身躯比我们远为脆弱易碎;一滴冰露从深层高空坠入沙漠,它的身形不断被拉伸不断缩小,最后沙海上空蒸发为空无;矮人们敲击着铁管的节奏,被俘获的少女坐在象鼻虫的前胸背甲上缓缓走出幕帘表演倒立,她脖颈上长长的细铁链与象鼻虫被拴在一起……冰球中存放着一个被冰封的小世界,遇体温而缓慢气化,置于电光之前,电光便将小世界的细微变化投射为立体的像。这便是投影仪。我曾在夜市里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金币将它抱回了住所,并时时夸赞这具发明的设计者的无上智慧,而之后,我在工厂的某个蓝色隔板区域瞥见了散落在角落里的冰球以及数支被丢弃的致幻剂,空的,我才开始明白所有美得超乎现实的幻象,都付出了肉体遭到损害的代价。这令正欣赏幻影的我不禁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我想这属于负罪感。
直至某天,我正视着一个漩涡,白天的记忆正缓缓回放并剥离,忽然一段记忆从混沌中变得鲜明——最先出现是那个工作方块,隔板已消失,替代隔板位置的是粗长且互相缠绕的藤蔓,透过藤蔓细缝的可以窥见那个孩子正对着一根茁壮的植物细语,那是我无法窃听到的对话,然后突然间,植物叶梢顶端的花骨朵膨胀而爆裂,喷吐而出的花粉末始而悬浮,终缓缓聚为模糊的像,一朵自盛开而破败的雄花。孩子唇边浮现几乎不可见的微笑,转身,又取出一枚种子埋上砂土,浇水。转身的刹那,可以窥见他左臂绑着蓝色标签,记忆在最后的鲜明中蜕化浑浊。公司的创意与设计似无所不在。是的,我们无法割舍白昼劳作带来的建设性现实,正如无法拒绝正视生计本身,无法拒绝正视一座企业的阴暗面,这些便视作现实载体的一部分,只要这座世界仍存在可以为我所欣赏的人事,我便无法将之拒绝。
毕竟欣赏这座世界的行为本身,是需付之代价的。我们一同是栖身于泥沼里的半身人,托起一具具清美的莲。如此想来,我得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