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置可否,淡淡地瞟了一眼秀秀身侧的管家李三华,李三华是前院管家之一,负责管理临渊阁琐事,他半弓着身子,脸上讪讪的。
谁不知道赵璟琰喜静,不好女色,身边常常只有几个伶俐的小厮办些杂务。他的临渊阁旁人进不得,往往只有他一个人待在里面。
老太太态度强硬,要往临渊阁塞人,还是现在府里唯一的通房丫鬟,李三华心里犯难,又不能拒绝,只好赶在赵璟琰回府时领着人在门口守候,赵璟琰若不喜,也好直接打发了。
赵璟琰背着手,看了看秀秀,却什么也没说,独自进了临渊阁。
秀秀和李三华对视一眼,李三华是个老狐狸,他见赵璟琰没发话,自个赶紧退下了,临走时给了秀秀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临渊阁外人影寂寂,临渊阁内灯火通明,两边同样的安静,不同的是外边是没人而安静,里边是未知的猛兽而安静。
秀秀吐出一口气,端着铜盆硬着头皮跟在赵璟琰身后,走进了临渊阁。
一层是打通的书房,除了一方软榻一面长桌一把檀木椅子,高可触顶的书架在周围呈扇形摆开,书籍浩如烟海,看不完有多少列多少排。
堂正中挂着一副柳公学的真迹《墨碑临帖》,笔走龙蛇,洒脱不羁。
秀秀头一回进临渊阁,一眼就看见这副当世名作,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曾经在毕家村,只能透过残缺的摹本体会柳大家的风采,秀秀已经暗自赞叹不已,如今直面柳大家真迹,对她冲击太大,以至于很是停顿了一刻。
赵璟琰手里捧着一卷书,半卧在软榻上,抬眼看见秀秀灵动的眼神呆愣愣的,顺着视线望去,是挂在墙上的《墨碑临帖》。
他挑眉:“你会识字?”
秀秀回神,将目光不舍地从那副字上移开,端着铜盆快步走到赵璟琰跟前,半蹲着浸透热水拧着帕子。
水声淅沥,热气升腾,秀秀低眉顺眼回道:“只读过《三字经》《千字文》,略识得几个字。”
“没想到一个村妇也会识字。”赵璟琰真是病了,嗓音沙哑低沉,听起来没什么精神,就连嘲讽的话都听不出几分嘲讽意味。
秀秀拧干帕子,轻柔地为赵璟琰敷脸,水温正合适,热气瞬间冲去了夜里走路的寒气,凌厉的侧脸看起来柔和许多。
白色的雾气淡淡升起,环绕这一方软榻,虽然很快就散去了,室内一时多了几分温存,也静了下来。
赵璟琰半阖上眼,一手甩开书卷,轻轻磕在榻边黄梨木上,“既如此,你来给爷念书。”
说完,他揉了揉太阳穴,脸色有些苍白,很是疲累的样子。
秀秀收好毛巾热水,揩净手指,拿起那本书。
本以为赵璟琰会看一些军事政治之类的书,再不济也会看些名人杂谈,可当秀秀把书拿到手中,翻开第一页,入目几个大字《宁国公主静安寺遗事》。
听起来像部野史?秀秀看了一眼软榻上闭眼假寐的赵璟琰,往后翻,开始一字字读起来。
轻柔和缓的女声如潺潺清泉,在清静疏朗的山林间不徐不缓流淌,掠过泉底长着青苔的沉默黑石,抚过穿梭其中的自在游鱼。
沉静的女声就像秀秀本人的气质一般,出自不染浮华的地方,长自最平凡普通的土壤,却自有一番淡然温柔的气派,再加之秀秀经历宠爱灌溉,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媚之色。
秀秀读了半章,感觉不大对劲。
书上说宁国公主是前朝最后一个公主,自幼受宠,行事放浪荒唐。有一天借宿静安寺,遇见了三个和尚,初见便眉目传情,春情荡漾。
前朝公主和三个和尚?秀秀面上保持淡定,眼神微微发亮,原来是本艳情野史。没想到喜怒无常自成威严的赵璟琰私下里居然爱看这种书。
秀秀继续往后读,果然,后文基本围绕这四个人展开,风流多情的宁国公主和各有千秋的三个和尚,间或夹杂婢女和侍卫的私情、艺妓和将军的缠绵等等。
剧情写得妙趣横生,跌宕起伏,背景却在无边艳情中走向黑暗末路。
前朝的覆灭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秀秀越读越深入,一开始被公主和和尚们的情事吸引,耳垂染上薄粉,后来却被转折处寥寥几笔勾勒出的黑暗世道夺去心神,与书中人同喜同忧。
秀秀读得入神,两眼粘在书页上,神情随着剧情发展发生生动而细微的变幻,没有发现软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赵璟琰昏沉了好几天,一直精神不佳。他一向身强体健,偶然受了风寒,本以为可以靠强健的体质扛过去,没想到竟然病来如山倒似的,连着几日脑袋都昏昏沉沉的。
与旁人交谈理事也像隔着浓雾,雾蒙蒙的没有实感。
叫秀秀念书,单纯是因为头疼看不进字,书也是随手从书架上抽的。
让他意外的是,秀秀这个农村丫头居然会认不少字不说,念起话本子来颇生动入情,声音像一湖清水流入心田,拂去一身尘埃。
在女子悦耳的声音中,赵璟琰的神思清明不少。
他睁开眼睛,就看见秀秀完全沉入书中世界里去了,或喜或忧,亦怒亦悲,脸蛋在跳动的烛光下,就像蒙上了一层珠纱,珠光凌凌,煞是动人。
赵璟琰恍然发现,秀秀的五官其实生得极为漂亮,眼睛像工笔画勾勒的,线条柔软,落笔利落,眼珠偏褐色,却明亮,像燃着一盏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