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一路颠颠簸簸,到了东方大学东院的门边,已经是午夜。一向“执法如山”的门卫以为梦飞是病得不轻,便破例放行,三轮车直接进到院子里,在梦飞的宿舍楼前停下。李崇霄搀扶着梦飞,到三楼梦飞的宿舍。
梦飞打开宿舍门。李崇霄这还是第一次走进女生的房间。这栋宿舍楼原本是学生宿舍,近两年留校的老师都安排在这里,三个人一间,比八个人一间的学生宿舍要宽松很多。跟梦飞同宿舍的两位留校老师的父母都是南京人,她们从来没有住在这里。不过,户口倒都是留在这里了,这样,便保留了在东方大学分房子的权利。
走进梦飞的宿舍,李崇霄怔住了,房间无比的洁净、无比的艺术、无比的温馨。跟东炮台街的家形成巨大的反差。
梦飞揿亮门边台案上的灯,橙色的灯罩,下面立着一尺多高的淑女青石雕,那淑女面庞圆润,表情恬淡,双手合十。梦飞又挪步,走到窗下,揿亮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高等学府 第十三章(4)
李崇霄坐在靠门的台案边,台案上是一只没有下完的围棋盘,新榧木的,黑白云子分别装在两只白麻编的棋罐里。身后的墙面上是一面挂毯,波斯风格的。墙角三足香几上是一只薄胎青花瓷瓶。一架立式钢琴抵着墙,上面摆放着两只木雕的仙鹤,紫檀木的,一只引颈高歌,一只闲来啄羽。墙上是一只造型抽象的钟,紫铜的。带气泡的玻璃架隔断里斜挂着一只琵琶、一只小提琴,透过玻璃隔断,隐约可见一张小床上淡绿色的床单和床边小柜上一只别致的海螺台灯。钢琴的对面是半面墙的书橱。窗下是书桌,书桌上是一盏长长的银色台灯。拐角处是音响。窗帘是淡黄的底色,有细碎的粉色花,犹如落英缤纷。窗外的风铃正轻盈地、有节奏地叮——当——叮——叮零当啷——叮——,因为小雨,声音有点儿湿、有点儿闷。
梦飞把一家人的合影放在书桌上,关了台灯,回过身来,坐在台案的另一边,脑袋无力地靠着挂毯。
“梦飞,你爸妈的后事,我会帮着你一起处理的。”
“不,谢谢。”梦飞喃喃地说。
“别这么说了,你孤单单的一个人,怎么对付呵?”李崇霄即刻在心里琢磨,“这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吗?”
“已经非常感谢了,李老师。不能给您添太多麻烦。”梦飞努力地睁开眼睛,刚直粗豪的李老师竟然是这般的温暖、细腻,竟然是这般耐心倾听我的人。
“别把自己封得这么严实。每个人都会遭遇不幸,相互关照着,分担着,是本分。”李崇霄在橙色的灯光下注视着她飘忽的神情。
“爸爸、妈妈,总是这样的。给他们什么都不要。我想请人给他们粉刷房子,他们不要;我想给他们买一套家具,他们不要;我给他们买了好吃的,他们舍不得吃;买了好穿的,他们舍不得穿。他们无偿地抚养我二十一年,他们真的是很疼爱我的,他们给予我这么多、这么多,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给他们,他们就这么走了,把我给抛下了……我要去把他们带回南京来……要到江宁普觉寺找块地,做个墓穴……平日里,我也好有个去处……”梦飞静静地说着,眼泪静静地流淌着。
“你是不幸的,也是幸福的。你爸爸、妈妈给你留下的幸福是你可以享用一生的。这么说,你可以接受吗?人走了,不能复还。在心里永远存一份对你爸爸、妈妈的回忆和惦念,这也应该是你的一个福分……”
梦飞愿意接受李崇霄的建议,不坐着守夜而是躺下休息。商定近期争取替她找辆车去安徽老家,把爸爸、妈妈的骨灰带回南京来。李崇霄离开梦飞的宿舍,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活到现在,还真是没见过这么可怜得让人心碎的女孩子!”李崇霄走下楼梯的时候,放心不下,心里翻腾着,说不出的滋味。“挺奇怪的,姓‘梦’,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还真是难得碰到。嗯——‘梦飞’,感觉够沉郁的……”
走出东院的大门,却听见身后飘过风铃的声音:叮——当——叮——叮零当啷——叮——遥遥的,软软的,若有若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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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学府 第十四章(1)
一个星期之后,也就是九月十四日,中秋节。
李崇霄的研究生相互转告,说是李老师请各位研究生去他家里过中秋节。
这天上午,梦飞上了四节课,她把下一周的两节课提前上了。课一结束,便匆忙赶到大门口,跟三位男生约了,在大门口一起乘三轮车。两辆三轮车载着他们,一前一后,一路摇摇晃晃的,大约二十分钟,经过秦淮河之上的草场门桥,又过了十多分钟才到了李崇霄的家。
李崇霄的家在南京城的河西区。他毕业留校时,父母已经回到南京城,住在民国使馆区天竺路一七七号。东方大学有一项分房规定:但凡父母家在南京、人均面积达到六平方米的教职工均不可在东方大学享受分房权。他父母住的是三层英式小洋楼,他自然是无权在东方大学得到住房了。好在,他的妻子康郁敏是建筑学院工会的副主席,在单位分得了一个六十平方米的大套,左右邻居都是建筑学院的教师、职工。不过,在当时看来,房子挺远,三栋灰白色的楼房孤零零的,走不到五分钟的路便是农田、农舍,再往西,便是长江了。他们的家在最后一栋,窗外是一片野水和几株大柳树,已经是中秋的时节,到处是野草肥美、野花鲜艳、野树挂红。
四位研究生在宽绰的楼梯间一阵听听嗵嗵,一口气登上最高层——五层楼上,累得吁吁直喘。这建筑学院盖的五层楼相当于一般的七层楼高。他们在门边小憩片刻,这才有一位男生伸出手,轻轻敲了敲门。等待片刻,门里似乎没有什么动静。他们相互看了看,另一位男生又稍稍用力地敲了敲,门开了,是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必定是师母了。
“李老师的研究生吧,快进来!”她热情而高亢,回过头喊道,“崇霄,你学生来啦!快出来吧——”
李崇霄此时迎了出来,乐呵呵地,介绍说,那位给他们开门的正是师母康郁敏。
“师母好!”四位研究生礼貌,“师母好!师母中秋节快乐!李老师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