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傪忘记了恐惧,下马走近草丛,留恋地叙起阔别之情,并询问因何不从草丛中出来相见。李徵的声音答道:“自己如今已成异类之身,如何还能恬然将这可耻的模样展现在故人面前。况且自己如果现出本相,定会令君产生畏惧厌恶之情。然而今天不期得遇故人,实在不胜留恋,乃至忘记了羞惭。哪怕片刻也好,君可否不弃我如今丑陋的外形,与这昔日的知交李徵作一席谈呢?”
后来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在当时,袁傪的确是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一超乎自然的现象,丝毫没有感到怪异。他命令部下暂停行进的队列,自己则站在草丛旁,与这看不见的声音展开了对话。
京城的传闻,旧友的消息,袁傪现今的地位,李徵对此的祝贺,等等。用着青年时代的老朋友之间那种不加隔阂的语调,把这些都讲完之后,袁傪向李徵问起怎么会变成目前的样子。草丛里的声音这样说道——
距今大约一年以前,我羁旅在外,夜晚宿在汝水河畔。一觉醒来,忽然听到门外有谁在叫自己的名字。应声出外看时,那声音在黑暗中不停召唤着自己。不知不觉,自己追着那声音跑了起来。在不顾一切的奔跑中,路不知何时通向了山林,并且不知何时自己是用左右双手抓着地面在奔跑了。整个身体似乎充满了力气,遇到巨岩时轻轻一跃即过。等我意识到时,小臂和肘弯那里似乎都生出了绒毛。到天色明亮一些后,我在山间的溪流边临水自照,看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老虎。
起初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又想,这一定是在梦里。因为以前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在梦里告诉自己说这是个梦呢。可到不得不相信这并非是梦时,我茫然不知所措了,并且害怕了起来。想到竟然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深深地害怕了起来。可是,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不明白。简直任何事情我们都不明白。连理由都不知道就被强加在身上的事情也只能老实接受,然后再连理由都不知道地活下去,这就是我们这些生物的宿命。
我立刻想到了死。可就在这时,一只兔子从我眼前跑过。在看到它的那个瞬间,我体内的“人”突然消失不见了。当我体内的“人”再次醒来时,我嘴上沾着兔血,周围兔毛散落了一地。这便是我作为老虎的最初的经验。
从那以后到今天我都做了哪些行径,实在不忍说出口来。不过一天之中总有几个小时,“人”的心会回来。在那段时间里,像从前一样,既能说人话,也能作复杂的思考,甚至还能记诵经书的章句。用“人”的心看到做老虎时的自己那些暴行的痕迹,回想自己的命运时,是多么地不堪、恐惧和愤怒呵。
可是,就连回到人的这几个小时也越来越短暂了。以前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身为虎,最近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在思考为什么以前曾为人身!恐惧呵。再过一段日子,我体内的人的心也许就会彻底埋没在为兽的习惯中了吧。正如古代殿宇的遗构被风沙一点点埋没掉那样。要是那样的话,我终有一天会彻底忘掉自己的过去,作为一只老虎驰骋咆哮,即使像今天这样与你相遇,也不辨故人,将你撕裂吃掉而不感到任何悔恨吧。
可是,不论是兽还是人,也许起初都是某种其他的东西。一开始还留有最初的记忆,然而逐渐忘却,最后变成一心以为自己从当初起就是现在的模样。不过,那些都无关紧要了。如果我体内的“人”的心彻底消失的话,也许那反而能使我幸福吧。可是,我体内的“人”却把那样的结果看作是无上的恐惧。呵,我是怎样地恐惧着,悲伤着,哀切着那曾经是人的记忆的消失的呀。这种心情谁也不可能明白,也无法明白。除非他竟然也有和我一样的遭遇。可是,对了。在我彻底不再是人之前,还有一事想要拜托。
袁傪一行人屏息静气,倾听着草丛中的声音讲述着这不可思议的故事。声音继续说道——
此事非他。我原本是想作为诗人成就名声的。然而诗业未成,却遭逢了这样的命运。以前的诗作数百篇,固然尚未得见天日,连残稿的所在大概也已经湮没不明了吧。然而这些诗中,我尚能记诵的还有数十首。我想请君为我将之记录下来。当然,并非事到如今还想借此假充诗人面孔。诗作的巧拙高下暂且不知,无论如何,我一生执著于此以致家破心狂的这些东西,如不将它的哪怕一部分流传到后代的话,我就连死也无法甘心的。
袁傪命部下执笔,随着草丛中的声音作下记录。李徵的声音从草丛中朗朗响起。长短凡三十篇,格调高雅,意趣卓逸,无不令人一读之下,立刻想见作者非凡的才华。然而袁傪在叹赏之余蓦然感到:无疑,作者的资质的确是属于第一流的。可如果只是这些的话,距离第一流的作品,在某个地方(某个非常微妙的地方)似乎还欠缺了点什么……
朗诵完旧作之后,李徵的声音忽然语调一变,自嘲似的说道——
惭愧。事到如今,自己已成这副可怜模样,我竟然还时而在梦里见到自己的诗集摆上了长安风流人士的案头呢。躺在山洞里做的梦呐。笑我吧。笑这个没成诗人却成了老虎的可怜虫吧。(袁傪哀伤地听着,一边想起了从前的青年李徵的自嘲癖。)对了,我何不即席赋怀一首,以增谈笑之资呢?以此作一个见证,在我这只老虎体内,从前的李徵依然活着。
袁傪再度命小吏执笔录下。其诗云: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其时残月冷照,白露滋地,吹过树间的寒风宣告着拂晓即将来临。人们早已忘记了事情的离奇,肃然叹息着这位诗人的不幸。李徵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刚才我曾说过,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命运,可转念想来,也并非全无头绪。在做人的时候,我尽量避免与人交往。别人以我为倨傲,为尊大。可是没有人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几乎近于羞耻心的心理。当然,曾被誉为乡里奇才的自己并非没有自尊心,然而那可以说是一种懦弱的自尊心。我虽然想凭借诗作成名,然而并没有进而求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可另一方面,我又以跻身俗物之间为不洁。这些无不是我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在作怪。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瓦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群,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对我而言,猛兽就是这自大的羞耻心了。老虎正是它。我折损自己,施苦妻儿,伤害朋友。末了,我就变成了这副与内心一致的模样。
如今想起来,我真是空费了自己那一点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头上卖弄着什么“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的警句,可事实是,唯恐暴露才华不足的卑怯的畏惧,和厌恶钻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但远比我缺乏才华,可由于专念磨砺而成就堂堂诗家的,也颇不乏其人。成为老虎后的今天,我才总算看到了这一点。每当念及此处,即便现在也感到胸口被烧灼一般的悔恨。
我已经无法再过人的生活。即使现在,我心里作出多么优秀的诗篇,我又有什么手段能将之发表呢?何况,我的心每天都越来越接近一只老虎。如何是好?被我荒废了的过去,我无法忍受。这种时候,我唯有登上对面山顶的岩石,对着空谷怒吼。我想要把这灼烧胸口的悲哀诉说给谁听。
昨晚,我又在那里对着月亮咆哮了,想要有谁能明白我这痛苦。可是,群兽听到我的吼声,唯知畏惧,跪拜。清山、野树、明月、冷露也只知有一只老虎在狂怒地咆哮。即便我呼天抢地地悲叹,了解我心情的却连一个都没有。正如从前做人时,没有一个人了解我脆弱易伤的内心一样。我湿漉的毛皮,并非只是被夜露打过的缘故。
四周的黑暗渐渐散去。透过林木之间,不知何处传来了角笛报晓的悲声。
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了。因为我不得不醉去(回到老虎)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李徵的声音说道:但是,在告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托。那就是我的妻儿。她们现在还留在虢略,并且对我的命运一无所知。君从南地归来的时候,可否转告她们我已经死去了呢?唯有今日之事,万万不可提起。此外,虽是厚颜之请,还望君怜她们孤弱,时加援手,使之免于饥冻于途。如蒙答允,则深恩莫大于此。
言罢,草丛中传出恸哭之声。袁傪也眼泛泪光,欣然答允必如李徵所愿。李徵的声音忽而又恢复了此前自嘲的语调,说道——
其实,刚才我理应先拜托此事的,如果自己还是人的话。比起濒临饥寒的妻儿,却更关心自己微不足道的诗业,正因为是这样的男人,所以才像这样沦为兽身的吧。
再补充一句,请君从岭南归来时千万不要再走这条路。因为那时自己也许会正在醉中,不识故人而错加袭击。另外,于此别过之后,在前方百步远处有一山丘,登上那里时请向这边回头一望。我将为君一现我今日的模样。并非为了示勇,而是为了使君目睹我丑恶的模样,以断再来此地与我相见之念。
袁傪面向草丛,殷切致以别辞后跨上了马背。丛中再度传出难以压抑的悲泣声。袁傪几度回顾草丛,在眼泪中出发了。
一行人登上山丘后,依照所言,回首眺望适才林间的草地。忽然,只见一只猛虎从草深处跃出。猛虎仰头朝着已失去光彩的白色月亮,几声咆哮后,忽然又跃回原先的草丛,再也不见踪影。
牛人
鲁国叔孙豹在年轻时,曾经一度为避乱出奔齐国。
当途经鲁国北部边境庚宗之地时,遇到一位美妇人。一见倾心,缠绵一夜,翌晨作别后入齐。等到他在齐国安定下来,娶大夫国氏的女儿为妻并生下两个儿子后,当年路旁那一夜恩爱早已忘到脑后了。
一天晚上,他做了个梦。四周空气阴郁沉重,一股不祥的预感静静地占据了房间。突然,一点声音也没有的,房间的天花板开始下降。极徐缓地,却又极确实地,一点点降下来。室内空气一点点浓缩沉淀,呼吸逐渐变得困难起来。挣扎着想要逃走,但身体仰卧在眠床上怎么都动弹不得。虽然看不见,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在屋顶上面的黑漆漆的天以磐石之重向下压来。
屋顶越来越近了,当不堪忍受的重量压到胸口时,蓦然侧首,看到一名男子立在身旁。此人面色奇黑,身躯佝偻,眼睛深陷,嘴巴突出如牲畜。整个看来犹如一头黑色的牛。“牛!救我!”叔孙豹不由得脱口求救。那名黑色男子随即伸出手来支撑住上方压顶而来的无限的重量,同时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替他抚摸胸口。至今为止的压迫感顿时消失了。“呵,得救了。”甫一出口,人醒了过来。
第二天一早,叔孙豹把家臣仆从统统召集起来一一检点,却没有一个人与梦中牛男相似。之后他也总是留意着进出齐国都城的各色人等,但始终没有遇到有那般长相的男子。
几年后,故国再次发生政变。叔孙豹把家人留在齐国匆忙归国。直到他作为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