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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2页)

后来,在孔子漫长艰苦的流浪生涯中,没有人像子路那样欣然跟从。既不是想作为孔门弟子求取仕途,甚至也不是为了在老师身旁磨练自己的才德。后面一点不无滑稽。是至死未渝的、纯粹而一无所求的敬爱之情把他留在了老师身边。就像以前手不离长剑一样,如今的子路无论如何也无法离开这个人。

那时,孔子尚未到四十不惑之年,比子路只不过年长九岁。然而,子路从这年龄的差距中感受到近乎无限的距离。

孔子这一边,也在为这个弟子与众不同的难驯感到吃惊。单是喜好武勇、厌弃文弱的话,倒也有不少例子,可像这个弟子一样轻蔑形式的却着实少见。不错,终极归于精神,但所谓“礼”必须从形式进入,然而子路轻易不肯接受这条从形式进入的道路。“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当孔子这么讲时,他欣欣然听得很起劲,可一到讲礼乐细则时,他马上就露出一脸无聊。一边同这种对形式主义的本能反感作斗争,一边传授他礼乐,即使对孔子来说也是不同寻常地困难。

但与这种困难相比,学习礼乐对子路老来说是更为艰难。子路所依赖的只是孔子这个人的厚度。但他无法相信,那厚度竟然是靠日常生活中的区区细行积累而成。他主张说有本才有末,却不去考虑本是如何形成的,为这个总是受到孔子训斥。他佩服孔子是一回事,但他是否立刻接受了孔子的教化又是另一回事。

在说唯上智与下愚难移时,孔子并没有把子路考虑在内。虽然子路身上满是缺点,孔子也并不以他为下愚。孔子比谁都更欣赏这个剽悍的弟子身上无双的优点,那就是纯粹的无利害心。此种优点在这个国家的人们当中过于稀缺,以致子路身上的这一倾向除了孔子以外,不被任何人当作美德,或者不如说是被看成一种不可理解的愚蠢才更准确。但是,唯有孔子知道,子路的英勇也好,政治才干也好,若与这种珍贵的愚蠢比起来,都还是微不足道的。

只有在对待双亲的态度上,子路听从了师言,好歹抑制自己、迁就形式。亲戚们都说,自从进入孔门以后,从前那个忤逆不孝的子路突然变成了孝子。听到这些称赞,子路本人心情复杂。“什么孝子!还不如说尽是在扯谎来得恰当。”怎么想也是以前言行任性常常令父母束手无策的时候更诚实。如今被自己的虚伪哄得高兴不已的双亲想起来甚至有点可怜……

子路不是精细的心理分析学家,但由于极端正直的性格,所以感觉到了这些。只是在多年之后有一天,他无意间发现父母都已经垂垂老去,想起自己小时候两人年轻健康的样子,顿时涌出了眼泪。从那以后,子路的孝顺变成了一种世所罕见的献身式的行为。但在那之前,总之他的孝行不过是刚才所讲的那样。

有一天,子路走在街上,遇到两三个从前的朋友。不说是无赖,至少也都是些放纵不羁的游侠之徒。

子路站住和他们聊了会儿天。谈话当中,其中一人上下打量着子路的衣服,说道:“咳,这就是儒服吗?可真够寒碜的嘛。”接着又问:“不留恋长剑吗?”

子路先是不理他,这下又说出让子路没法不理的话来了:“怎么样啊?听说那位叫孔丘的先生可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哩。装出一脸正经说些心里没影儿的事,就能吃香喝辣的。”

说话的人并无恶意,只是当着不见外的朋友一贯喜欢毒口恶舌而已。但子路顿时勃然大怒。他一把揪住对方胸口,挥起右拳朝那人脸上砸去。几拳过后把手松开看时,对方像摊烂泥似的倒在了地上。

子路冲着其他几个吓呆的家伙也投去了挑战的眼神,但一向知道子路刚勇的他们没有一个敢过来的,从左右两边扶起挨打的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灰溜溜地走开了。

这事不知何时似乎传进了孔子耳朵里。子路被叫到老师面前时,虽然没有被直接问起这件事,却不得不听了下面一番训诫。

“古代的君子以忠为质,以仁为卫。遇不善时以忠化之,遇侵暴时以仁固之。可见腕力并没有必要。总之,小人容易将不逊看作勇武,但君子之勇在于立义。”子路不知所以地听了一通。

几天后,子路又走在街上,听到路旁树荫里有一帮闲人正争论得热闹。听起来像是关于孔子的谣言。——“从前,从前,不管什么事都抬出从前来贬低现在。谁都没见过,所以随便他怎么说啦。可惜啊,要是把从前的道当成尺子、圆规,天下就能治理好的话,谁也用不着费劲了。对咱们来说,比起死了的周公,活着的阳虎大人才伟大呢。”

当时是下克上的社会。政治实权先是从国君鲁侯旁落到大夫季孙氏手中,如今又落入了季孙氏的家臣、名叫阳虎的野心家手里。说话的人没准就是阳虎的手下。

——“阳虎大人最近想起用孔丘,几次派出了使者,结果孔丘不是都没敢见吗?嘴上吹着牛皮,可对活生生的政治一点自信也没有。就凭那个家伙!”

子路从后面分开人群,大步走到了说话的人面前。人们立刻认出他是孔门弟子。刚才还满脸得意、喋喋不休的老人忽然变得面色苍白,不知为何竟然对子路鞠了个躬,随即挤出人墙去了。决眦欲裂的子路的模样大概是过于骇人了吧。

随后一段时间,许多地方发生了同样的事。渐渐地,只要远远望见紧攥双拳、圆睁怒眼的子路的身影,人们就自动闭上了诋毁孔子的嘴巴。

子路为这事几次被老师训斥,但是他自己也毫无办法。在他心里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辩解:“所谓君子如果感到和我同样强烈的愤怒还能抑制的话,那真是了不起。可事实上,一定没有像我这么强烈。至少,他只感到了在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的愤怒。肯定的……”

一年后,孔子苦笑着叹息了:“自仲由入门以来,恶言绝于耳矣。”

一次,子路独自在室内鼓瑟。

孔子在别室倾听有顷后,对侍立身旁的冉有说道:“听听那瑟的声音吧。充满暴戾之气不是吗?君子之音讲究的是温柔中正,涵育生机。当年舜帝奏五弦琴,作《南风颂》,歌曰: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如今听仲由的乐音,杀伐激越,非南音而类北声啊。弹者心境的荒芜暴躁,再没有像这样暴露无遗了。”

冉有退下后,找到子路转告了夫子的话。

子路一向知道自己缺少乐才,并将其归之于手指和耳朵的缘故。可如今,当听说那其实来自于更深层的精神存在方式时,他愕然惊恐了。重要的原来不是手法的修练。必须更深刻思考。他将自己关入一间静室,沉思不食,直至形销骨立。

几天后,自信思有所得时,才再次执瑟,不胜惶恐地弹奏了一曲。孔子虽然听到了瑟声,但这次什么也没有说,脸上没有显出责备的样子。子贡到子路那里告知了一切。得知老师没有责怪后,子路高兴地笑了起来。

看到好兄弟兴奋的笑容,年轻的子贡忍不住笑了。聪明的子贡知道,子路弹出的乐音仍然充满北声的杀伐之气;而夫子之所以不加责备,只是出于对苦思到人都瘦了的直性子子路的怜悯罢了。

弟子当中,再没有人像子路那么经常遭到孔子训斥,也没有人会像他那么无所顾忌地对老师发问。

“请问,抛弃古道,按由的心意行事,可以吗?”这种注定会遭到训斥的问题,他也问得出来。当着孔子的面,他会不客气地说:“有这样的吗?像夫子这么迂阔!”

但是与此同时,弟子中也没有人像子路那样全身心地依靠在孔子身上。毫无顾忌地问个不停,是因为天性使然,对心里想不通的事情做不到表面上唯唯诺诺;也是因为不像其他弟子那样,步步留心以免遭到斥责或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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