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是个事若关己不愿多说的性子,苏晋与他又叙了几句闲话,见他似是乏了,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回过身来揖礼,忽见屋正中的方桌上还搁着一盏热气尚未消退的茶水——柳朝明的茶在他自己手里,安然在屋外,她进来时没有讨茶,这杯刚沏好不久的茶水是谁的?
苏晋下意识往屋后那盏青竹屏风看了一眼,沉默片刻,说道:“大人身体抱恙,自当多歇息才是,茶是醒神之物,大人这几日还是少吃一些的好。”
柳朝明自卧榻上悠悠地望过来,忽道:“本官有一封急函要发往北平巡按,还未写好,你既闲着,明日一早来都察院取信,帮本官送去通政司。”
“明日一早?”
苏晋愣道。
柳朝明淡淡扫她一眼:“怎么,你有事?”
明日是初七,朱南羡正是明日一早离开,她答应了要去送他。
苏晋道:“是有些私事,但明日下官可让翟迪来跟大人取信。”
柳朝明淡漠道:“你信得过的人,本官未必信得过。”
苏晋一时想起北境常年战乱征伐,柳朝明赶在年关节发急函,大约是形势紧急事关民生,于是点头道:“那好,时雨明日寅时三刻便过来,还望大人今日便将信函写好。”
柳朝明“嗯”着应了。
碳火盆将密不透风的里屋熏得发燥,苏晋离开后,青竹屏风后绕出来一人。他身着鸦青蟒袍,腰带上嵌着一颗东珠,人却比东珠更耀目几分。
朱弈珩就着方才苏晋的椅子坐下,吃了口茶,浅浅笑道:“方才本王要收这盏茶大人不让,平白卖了个破绽给苏御史,大人是嫌这些年独行踽踽实在无趣,想要给自己添些乐子么?”
柳朝明没答这话。
他将盖在腿上的被衾掀开,披衣下地,似乎是嫌热,提起桌上的茶壶将炭盆浇灭,这才道:“殿下去投诚七殿下,七殿下怎么说?”
朱弈珩道:“本王无权无势,若不是拿着刑部与户部投诚,七哥未必愿与我多说两句。”
他的语气十分清淡,顿了一下又续道,“不过他这回当真是被逼急了,竟然问本王,在都察院的盟友是否是柳大人。”
柳朝明顿了一下,将茶壶搁着桌上,绕去窗前去推窗:“本官听说,钱之涣今日致仕了,你做的?”
朱弈珩点头道:“是。”
然后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他想不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今日一早因为钱之涣致仕,跟本王发了好一通脾气。”
柳朝明漫不经心地道:“你承诺要把户部给他,他的户部尚书却在这时候致仕,他急了也是情有可原。”
“急了最好。”
朱弈珩浅笑道,“只是本王对沈青樾了解不深,有个颇棘手的问题想讨教柳大人,依沈青樾的智计,在这么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之下,兼之又被冬猎虚晃了两招,他大约需多久才能想明白这浮于面上的第一层因果。”
柳朝明想了想道:“三两日吧。”
“这么快?”
朱弈珩一愣,又问,“加上苏时雨呢?”
柳朝明道:“折半。”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异色:“本王以为苏时雨不过初涉朝局两年,在大人眼里,竟能比肩沈青樾么?”
柳朝明看他一眼:“沈青樾天赋异禀,可惜自恃聪明。他自踏上这条路已是无路可退,却妄图扭转乾坤,以一己之力与这时局洪流抗衡,所以他必定会从根源寻答案,会去算这混局背后有多少势力,谁是执棋人,谁又是布局者,有谁合纵连横,有谁心怀鬼胎。
“想必他目下已算到你,且离真相只一步之遥了,虽然这一步看似近,实是远,因他这个人实在太过骄傲,这样的骄傲令他一叶障目。
“但苏时雨不同,她虽与东宫走得近,却仍是一个旁观者,她会直接绕开混局之中林立着的各方势力,从事件的结果往回做推论,只管找她想要的答案,不去计较谁做了手脚。”
柳朝明说着,笑了一声:“本官听说此局已布了十年,怎么,如今还会因为沈苏二人功败垂成吗?”
朱弈珩放下茶盏,自袖囊里取出布帕擦了擦手,垂眸思量:“两三日折半就是一日。”
然后他偏头看了眼窗外,时值正午,日光正浓:“一日够了。”